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細敘滄桑記流年 | 上頁 下頁 |
一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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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胖老太緊閉嘴唇,一言不發,直瞪雙眼,對著瘦老頭突然撲嗤一笑,半喜半恨地發話:「我和老頭子拌嘴拌慣了,稍不順心,就要發火。現在這日子,確實比上海過得順心。不過,老頭子年歲大了,身子骨究竟擋不起太多風險,我又胖成這樣,幹不了力氣活,只能盼望阿媛挑起這副重擔,為我二老多分些心。」 老頭子逞強,嘴上挺硬:「這十畝荒地由我一人開墾出來,不靠別的,全靠我這副老骨頭經得住磨煉。還有,幸虧讀了幾年私塾,懂得一點人生在世的道理。我在這長江岸邊,遠近十多裡,哪家的事不來向我請教。」 話音剛落,門外闖進來一個女人,還跟著個小孩,哭哭啼啼加淚鼻涕:「王伯伯,孩子他爹不知害了什麼病,躺了三天,昨晚突然抽筋,不省人事,熬到今天早晨,他爹雙手一攤,雙眼一閉,心也不跳了。我六神無主,不知怎麼好。王伯伯,你給我出個主意吧! 瘦老頭說:「第一,買棺材,辦土葬;第二,買白布做孝衣;第三,請和尚念經超度亡靈! 那婦人說:「家裡一個錢也沒得,買不了棺材,做不起孝衣,更請不起和尚。」 老頭:「向左鄰右舍借貸,先買棺材找塊地葬了。孝衣不做,你們母子頭上色塊白布也行。至於和尚,不請也罷。」 那婦人問老頭:「這主意我聽了,先得向你伸手,借點錢給我,不夠再向別家去借。」 老頭子抓抓頭皮,環顧左右,口中喃喃有辭:「我身上窮得叮噹響,再榨也沒油水,還是向別家想辦法去吧。 那婦人沒法,只得默默退出。 我在一旁,覺得怪可憐的,正想摸口袋,老王擋住了我。等那婦人走後,他輕聲對我說:「她有個相好,自然會有辦法,你就別發慈悲了。 過了兩天,老王到死人那家去看看喪事辦得怎樣了。一進門,見死人還躺在門板上,那婦人卻穿紅戴綠,準備做新娘了。老王緊皺雙眉,怒目訓那婦人道:「丈夫屍骨未寒,你便急著嫁人,太不像話!」 那婦人道:「我不出嫁,哪來的錢買棺材呀?」 站在一旁,我胸中不平,責問老王:「人家窮得買不起棺材,你不加援助,還拿三從四德陳辭濫調訓人,太不近人情了!」 老王翹起兩撇鬍子。瞪著雙眼,講出一篇大道理,想說服我,我便洗耳恭聽: 「自從盤古開天地,華夏民族出了個神農大帝,教我們種地聚糧,績麻養蠶,我們才有吃有穿。後來出了個孔夫子大聖人,教我們君臣、父子、夫妻、子孫之間,各盡其職,各守其禮,決不可亂了倫理道德。尤其是男女之間,界限分明,決不可偷雞摸狗,違反古訓。這婦人既不懂三從四德,又不聽我的指點,竟然在男人的屍體旁穿紅戴綠,簡直目無綱紀,不知羞恥。不訓她一頓,還能維持社會秩序嗎!」 我問:「你在上海背著王師母,在外面尋花問柳,胡作非為,就懂綱紀羞恥了嗎?」 老王說:「彼一時也,此一時也。識事務者為俊傑。我老王做事,循的是這個理。 「啊!原來如此。怪不得你能屈能伸,隨機應變,上海人指的老滑頭,就是循的這個理吧?」我立刻回敬他這麼幾句。 「老葉,你這話說對了。我在鄉下能站得住腳,還能制服老太婆和小阿媛隨著我過窮日子,也是這個理。」 王先生大談他的封建家長歪理,我暫不作聲,有意看他的實際行動,為《朝報》積聚漫畫資料。 一天,王老頭趕毛驢進市趕集,出售他的兩袋糧食,毛驢受壓,趴在地上起不來,瘦老頭只得自扛糧食,讓毛驢跟著走。 另一日,老王全家出動趕廟會。胖老大提了香燭,要拜城隍老爺;阿媛被耶穌教堂的牧師拉去做禮拜。剩下老頭一人,鑽進王道士的破廟參拜玉皇大帝。 再一日,長江南岸發大水,莊稼被淹,草棚進水,老頭、胖太、阿媛蹲在床上共商對策。胖太主張回上海;阿媛說上海房子賣了,沒地方住;老王說,最近便還是進京城住幾天,等水退了再回來。 且說那六朝故都,虎踞龍皤。孫中山在此建立中華民國首都,卻被袁世凱篡奪總統大權,不久即被廢棄。直到蔣介石北伐成功,苦心經營,才重建新都。以新街口為中心,東至中山門,西至水西門,北通抱江門,南達中華門,修了四條柏油大馬路,氣派不小。當年小陳憑他岳丈提攜,當起了小京官,在秦淮河畔夫子廟六朝金粉集中之處,尋歡作樂,逍遙自在,點歌女,包茶樓,紙醉金迷,著實闊了一陣。老王身在郊區,似乎也有耳聞。趁這大水漫屋,無處安身之際,搬進南京城來躲避幾天,等水退了,再回去種他的十畝官荒。豈知到了南京,竟在秦淮河畔落腳。左鄰右舍弦歌不輟,茸茸燕燕,脂粉滿巷,不但老頭兒見獵心喜,胖老太和阿媛也立刻想起上海那陣舒坦的日子,但願能在這秦淮河畔多住幾天,不再回那糞臭煙意的破草棚。母女商量結果,決定動員老頭兒棄農歸城,快活下半輩子。王老頭一聽母女的打算,不加思索,連連點頭,立刻拍板。真所謂江山好改,本性難移。從此後,秦淮河畔多了一家姓王的住戶。 在《王先生別傳》裡,老頭兒登臺串過戲,九腔十八調都會一點,還能玩京胡拉幾個過門。阿媛耳德目染,也能哼幾句梅派青衣,父女合計,一不做二不休,乾脆就在夫子廟掛牌賣唱,一家人不愁吃穿。胖老太在旁竊聽,馬上站出來拍手叫好。老頭兒精氣神兒十足,馬上到樂器店買了把京胡,裝好琴弦,教阿媛練嗓子。一聽,果然不錯。於是王家屋子裡同樣弦歌不輟。左鄰右舍都來串門,有人出主意,說天韻樓主角這幾日嗓子鬧病,正在找替身,阿媛嗓子好,唱腔正,長相又好,可以去試試。王老闆如同意,我馬上找天韻樓老闆跟你面談。老頭兒聽了,自然樂意。既然有人自願推薦阿媛,也就省得托人找門路了。 不久,秦淮河畔第一號茶館天韻樓掛出牌子,定於某月某日特請上海名票王阿媛清唱梅派名劇《宇宙峰》,並請王盛老先生操琴雲去。 奇怪,老王前些日子還在郊區長江邊開荒種田,怎麼跑到城裡來數阿媛賣唱了呢?得到這個消息,我得請幾個夫子廟地頭蛇到時去捧場才對。不錯,最好在《朝報》發條消息,把這新聞捅出去,那王老頭兒就得向我姓葉的感激不盡,也許以後不至於發牢騷了。 自從王家在夫子廟落了戶,《朝報》版面出現一種新氣象,借王先生父女的一舉一動,似乎在揭露夫子廟的奇形怪狀,可又像在渲染秦淮河畔南朝後庭的花月市場。王公韜滿面笑容對我說:「《留京外史》政治性太強,《到農村去》泥土氣太重,這回筆鋒一轉,轉到了秦淮河夫子廟,總算配了南京人的胃口。就怕這題目太窄,文章做不透,小心走進攻胡同,沒得好下場。」這話說得有理。自從王家姑娘在夫子廟賣唱當歌女,我成天在夫子廟轉悠,除了點戲、叫條子、河上夜遊等等情節,編不出太多笑話。不出公韜所料,最後只得走上和官場打交道的路子,硬叫王先生把女兒當作釣餌,耍盡無賴,想從官兒們身上撈到一筆不乾淨的醜錢。捫心自問,這未免太醜化了我那不老實的朋友。 幸虧「七七」抗日大炮一聲怒吼,夫子廟的烏煙瘴氣一掃而光,王先生也隨著《朝報》一起退出歷史舞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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