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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自傳與獻「寶」(2)


  當時大家都從學習、值日和生活這三方面,努力表現自己,希圖取信所方。我們這個組,在學習方面「成績」最好的要算我們的組長老王。他原是偽滿軍法少將,在北平學過幾年法政,文化程度比較高,對新理論名詞懂得比較快。其他三名「將官」起初跟我一樣,連「主觀」「客觀」都鬧不清,可是「進步」也比我快。在開討論會時,他們都能說一套。最要命的是學完「什麼叫封建社會」的專題後,每人要寫一篇學習心得(或稱學習總結),把自己對這個問題的領會、感想,用自己的話說出來。在討論時,我還可以簡單地說一說,知道多少說多少,寫心得可就不這麼容易了。老實說,這時我對於學習還沒感到有什麼需要,學習對於我,非但沒解決什麼認識上的問題,反而讓我對於書上關於封建社會的解釋感到害怕。例如,封建帝王是地主頭子,是最大的地主,這些話都像是對我下判決似的。如果我是最大的地主,那麼不但從叛國投敵上說該法辦,而且從土地改革的角度上說也赦不了,那不是更沒活路了嗎?我在這種不安的情緒中,簡直連一個字也寫不下去。在我勉強安下心東抄西湊地寫完這篇心得後,又看了看別人寫的,覺得我的學習成績是決不會使所方滿意的。

  到哈爾濱後,我自動地參加了值日,這是惟一可以證明「進步」的地方。在這裡,所方再沒有人宣佈我「有病」,而我也發現這裡每間屋的屋角上都有抽水馬桶,沒有提馬桶這個難題了。值日工作只是接遞外面送來的三頓飯、開水和擦地鋪,我不再感到怵頭,當輪到我的時候,就動手幹起來了。我有生以來第一次為別人服務,就出了一個岔子,在端飯菜的時候,幾乎把一碗菜湯全灑在人家頭上。因此,以後每逢輪到我,總有人自動幫忙。他們一半是好意,一半也是不甘再冒菜湯澆頂的危險。

  生活上的情形,就更不能跟別人比了。我的服裝依舊不整潔,我的衣服依舊靠小瑞給我洗縫。自從所長當眾指出我的邋裡邋遏以後,我心裡總有一種混雜著羞恥和怨恨的感情。我曾試著練習照顧自己,給自己洗衣服,可是當我弄得滿身是水,仍然制服不了肥皂和搓板的時候,心中便充滿了怨氣;而當我站在院裡等待小瑞,別人的目光投向我手中待洗的衣襪時,我又感到羞恥。

  交上自傳不久,我忽然下定決心,再試一次。我覺得這件事再困難也要幹,否則所方看我一點出息都沒有,還怎麼相信我呢?我以滿頭大汗的代價,洗好了一件白襯衣。等晾乾了一看,白襯衣變成了花襯衣,好像八大山人的水墨畫。我對著它發了一陣呆,小瑞過來,把「水墨畫」從晾衣繩上拉下來,夾在懷裡悄悄地說:「這不是上頭幹的事,還是給瑞幹吧。」

  他的話很順耳,——我邊散步邊思索著,不錯,這不是我幹的,而且也幹不好。可是,我不幹這個,幹什麼才能向所方表現一下自己呢?我必須找一件可以幹、而且幹得出色的事情才行。

  我正苦苦地思索著,忽然旁邊幾個人的議論引起了我的注意。

  這是我五妹夫老萬那屋裡的幾個。他們正談論著關於各界人民捐獻飛機大炮支援志願軍的事。那時按規定,不同監房的人不得交談,但聽別人的談話並不禁止。那堆人裡有個姓張的前偽滿大臣,在撫順時曾跟我同過屋,他有個兒子從小不肯隨他住在偽滿,反對他這個漢奸父親,連他的錢也不要。他現在估計這個兒子一定參加了抗美援朝。他每提起兒子,總是流露出不安的心情,現在又是如此。

  「如果政府還沒有沒收我的財產,我要全部捐獻給抗美援朝。我兒子既然不要,我只好這樣。」

  有人笑道:「這豈不是笑話!我們的財產本來就該沒收的。」

  「那怎麼辦呢?」老張愁眉苦臉地說,「也許我那孩子就在朝鮮拚命呢!」

  「你想的太多,毫無根據。」另一個說,「你以為漢奸的兒女可以參軍嗎?」

  這句話別人聽了顯然不是味兒,一時都不再做聲,可是老張還想他的主意:「咱們隨身帶的財物,政府並沒充公,是代為保存的。我把它捐出去好不好!」

  「那有多一點?」又有人笑他,「除了皇上和總理大臣,誰的東西都值不了多少錢!……」

  這句話把我提醒了。不錯,我還有許多珠寶首飾呢,這可是任何人都無法跟我較量的。不說藏在箱子底的那些,就說露在外面的一點也是很值錢的。其中那套乾隆皇帝當太上皇時用的「寶」,就是無價之寶。這是用田黃石刻的三顆印,由三條田黃石鏈條連結在一起,雕工極為精美。我不想動用藏在箱底的財寶,決定把這三顆印拿出來以證明我的「覺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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