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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自傳與獻「寶」(1)


  我認為寫自傳是審判的前奏。既然要審判,那就是說生死尚未定局,在這上面我要力爭一條活路。

  對於應付審判,我早有了既定的打算。剛到哈爾濱那天,我們走下汽車,還沒進入監房,這時侄子小固湊近我,在我耳邊悄悄地說:「問起來,還是在蘇聯那套說法!」我略略點了一下頭。

  所謂在蘇聯的那套說法,就是隱瞞我投敵的行徑,把自己說成是一個完全善良無辜的、愛國愛民的人。我明白現在的處境與在蘇聯時不同,我必須編造得更加嚴密,決不能有一點點漏洞。

  小固那天的話,是代表同他住在一起的侄子們和隨侍大李的。那幾句話說明瞭他們早已有了準備,同時也說明了他們對我的忠心,一如往昔。不過要想不出漏洞,光是忠心還不夠,我覺得還必須再囑咐一下。特別是要囑咐一下大李,因為他是我的自傳中最關鍵的部分——我從天津怎樣到的東北——的實際見證人。我從靜園溜走前,事先他給我準備的行李衣物,我鑽進汽車的後箱後,是他給我蓋的箱蓋。這些事一旦被洩漏出去,那個土肥原強力綁架的故事就不會有人相信了。

  這件事只能在休息時間,利用我和我的家族合法的見面機會去辦。這時情況與以前已經有些不同了,一些年紀較輕的犯人開始幹起雜活,如挑水、送飯、幫廚之類。我的家族除了榮源這時已死,黃醫生因風濕性關節炎經常休息外,其餘都參加了這種服務性的勞動。我在休息時間,不大容易全看到他們,不是這個在幫廚,就是那個在送開水。不過,也有個好處,這就是他們行動比較自由,可以為我傳話找人。我就是利用這種便利讓小瑞把大李給我悄悄找來的。

  大李來了,恭順地走近了我,帶著聽候吩咐的樣兒。我壓低嗓音問他:「你還記得從天津搬家的事嗎?」

  「是說到關外吧?是我收拾的東西,是吧?」

  「如果所方問起我是怎麼從天津走的,你就說全不知道。你收拾東西,是在我走後,知道嗎?」

  「走後?」

  「對啦,走後,你是聽了胡嗣瑗的吩咐,把我用的衣物行車送到旅順的。」

  大李點點頭,表示心領神會,悄悄走了。

  第二天,小瑞在院子裡告訴我,大李請他轉報,昨天晚上他和所方賈科員談天,他告訴賈科員我在東北時待底下人很厚道,從不打人罵人。又說我在旅順時,成天鎖門,不見日本人。我聽了這話,覺著這個大李做得太過分了,為什麼提旅順的事呢!我叫小瑞告訴他:別多嘴,如果問起旅順的情形,就說什麼也不知道。

  我對大李的忠誠很滿意。我對重要的問題有了把握,又向侄子們分別囑咐過了,這才動手寫起我的自傳。在這份自傳裡,我寫下了我的家世,寫下了西太后如何讓我做了皇帝,我在紫禁城如何度過了童年,我如何「完全不得已」地躲進了日本公使館,我如何在天津過著「與世無爭」的生活,然後是按外界傳說寫成的「綁架」和「不幸的」長春歲月。記得我在最後是這樣結束的:

  我看到人民這樣受苦受難,自己沒一點辦法,心中十分悲忿。我希望中國軍隊能打過來,也希望國際上發生變化,使東北得到解救。這個希望,終於在一九四五年實現了。

  這份自傳經過再三地推敲和修改,最後用恭楷繕清,送了上去。從這篇文字上我相信任何人都可以看出,我是個十分悔罪的人。

  送出自傳之後,我又想,僅僅這篇文字還不夠,還必須想個辦法讓政府方面相信我的「誠實」和「進步」才行。怎麼辦呢?依靠大李他們替我吹噓嗎?這顯然不夠,最重要的是我自己還必須有實際上的成績。

  一想到成績,我不禁有些洩氣。自從回國以來,即使火車上的那段不算,撫順的那段也不算,單說自從到了哈爾濱,我參加了監房內的值日以來,那成績就連我自己也不滿意,更不用說所方了。

  原來犯人們自從聽了公安機關的首長和所長的講話之後,每個人都在設法證明自己有了「覺悟」,都把所謂的「覺悟」看做活命的手段。現在回想起來,感到非常可笑,人們當時竟把事情看得那麼簡單:好像只要作假做得好,就可以騙得過政府。在我存有這種妄想的時候,最使我引為悲哀的,就是我處處不如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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