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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到撫順


  火車到達撫順以前,一路上可以聽到各式各樣關於美妙前景的估計。車上的氣氛全變了,大家抽著從瀋陽帶來的紙煙,談得興高采烈。有人說他到過撫順最豪華的俱樂部,他相信那裡必定是接待我們的地方;有人說我們在撫順不會住很久,休息幾天,看幾天共產黨的書,就會回家;有人說,他到了撫順首先給家裡拍個平安電報,叫家裡給準備一下;還有人說,可能在撫順的溫泉洗個澡就走。形形色色的幻想,不一而足。說起原來的恐懼——原來大家都跟我一樣——又不禁哈哈大笑。可是,當到了撫順,下了火車,看見了四面的武裝哨兵時,誰的嘴角也不再向上翹了。

  下了車,我們在武裝哨兵的監視戒備下,被領上了幾輛大卡車。從這時起,我的頭又發起昏來。在胡裡胡塗中,不知道過了多少時間,只知道後來車停下時,我已置身在一座深灰色大磚牆的裡面。又是大牆!而且是上面裝著鐵絲網、角上矗立著崗樓。我下了車,隨著人們列隊走了一小段路,停在一排平房的面前。這排房子的每個窗口,都裝著鐵欄。我明白了,這是監獄。

  我們被大兵領進了平房的入口,經過一條狹長的甬道,進了一間大屋子。我們在這裡經過檢查,然後由不帶武器的軍人分批領出去。我和另外幾個人跟著一個軍人在南道裡走了一大段,進了一間屋子。我還沒看清楚屋裡的形勢,身後就響起了門外拉鐵閂的刺耳聲。這間屋子裡有一條長長的板炕,一條長桌和兩條長凳。跟我一起進來的是偽滿的幾名將官,當時還不熟悉。我不想跟他們說話,不知道他們是同我一樣的恐慌,還是由於在我面前感到拘謹,也一律一聲不響,低著腦袋站在一邊。這樣怔了一陣,忽然那刺耳的鐵閂聲又響了,房門被拉開,一位看守人員走進來,讓我跟他到另一間屋子去。我沒想到在這間屋子裡又看見了我的三個侄子、二弟溥傑和我的岳父榮源。原來還是讓我們住在一起的。他們剛剛領到新被新褥和洗漱用具,而且給我也帶了一套來。

  最先使我受到安慰的,是榮源憑著他的閱歷做出的一番分析。「這是一所軍事監獄,」他摸著窗欄說,「全是穿軍裝的,沒有錯。不像馬上……出危險,不然何必發牙刷、毛巾呢。剛才檢查的時候,留下了金銀財物,給了存條,這也不像是對……,這是對待普遍犯人的。再說伙食也不錯。」

  「伙食不錯,別是什麼催命宴吧?」侄子小固毫無顧忌地說。

  「不,那種飯有酒,可是這裡並沒有酒。」他很有把握地說,「我們看下頓,如果下頓仍是這麼好,就不是了。沒聽說連吃幾頓那個的。」

  第二天,我開始有點相信岳父的話了,倒不是因為伙食和昨天不相上下,而是因為軍醫們給我們進行了身體檢查。檢查非常仔細,連過去生過什麼病,平常吃什麼、忌什麼都問到了。同時還發了新的黑褲褂和白內衣,令人更驚異的是還給了紙煙。顯然,這不像是對待死囚的。

  過不多天,一個粗短身材、年在四十上下的人走進我們的屋子。他問了我們每個人的名字,在蘇聯都看過什麼書,這幾夜睡的好不好。聽了我們的回答之後,他點點頭,說:「好,馬上就發給你們書籍、報紙,你們好好學習吧。」幾個鐘頭之後,我們便收到了書籍、報紙,還有各類的棋和紙牌。從這天起,我們每天聽兩次廣播,廣播器就設在甬道裡,一次是新聞,一次是音樂或戲曲節目。除此之外,每天下午還有一個半小時的院中散步。就在第一次外出散步時,侄子小固打聽出這個叫我們「好好學習」的人是這個戰犯管理所的所長。

  給我們送書來的那人姓李,後來知道是位科長。

  那時我們除了對所長之外,管所方人員一律叫「先生」(因為那時不知道別的稱呼)。這位李先生給我拿來了三本書——《新民主主義論》、《中國近百年史》和《新民主主義革命史》。他說現在書還不夠,大家可以輪流看,或者一人念大家聽。這些書裡有許多名詞,我們感到很新鮮,然而更新鮮的則是叫我們這夥犯人念書。

  對這些書最先發生興趣的是小固,他看的比誰都快,而且立刻提出了疑難問題要別人解答。別人答不上來,他就去找管理所的人問。榮源譏笑了他,說:「你別以為這是學校,這可是監獄。」小固說:「所長不是說要我們學習嗎?」榮源說:「學習,也是監獄。昨天放風時我聽人說,這地方從前就是監獄。從前是,現在有書有報還是。」溥傑跟著說,日本監獄據說也給書看,不過還沒聽說過中國有這麼「文明的監獄」。榮源仍是搖頭晃腦地說:「監獄就是監獄,文明也是監獄。學那行子,還不如念念佛。」小固要和他爭辯,他索興閉上眼低聲念起佛來。

  這天我們從院子裡散步回來,小固傳播了剛聽來的一條新聞:前偽滿總務廳次長老谷拿一塊表送給看守員(這時我們還不知道這個職務名稱,我們當面稱先生,背後叫「管人的」),結果挨了一頓訓。這條新聞引起了幾個年輕人的議論。小秀說,上次洗澡的熱水,並不是熱水管子裡的;鍋爐還沒修好,那水是「管人的」先生們用水桶一擔一擔挑來的。「給犯人挑水,還沒聽說過。」小瑞也認為這裡「管人的」跟傳說中的「獄卒」不同,不罵人。不打人。榮源這時正為吃晚飯做準備月撚完「往生神咒」,冷笑了一下,低聲說:「你們年輕人太沒閱歷,大驚小怪!那送表的一定送的不是時候,叫別人看見了,當人面他怎麼能要?不打、不罵,你就當他心裡跟咱沒仇?瞧著吧,受罪在後頭!」

  「挑水又怎麼說?」小固頂撞地說,「給咱挑水洗澡,就是叫咱受罪?」

  「不管怎麼說,」榮源的聲音壓得更低了,「共產黨,不會喜歡咱這種人!」

  說著,他摸了一陣口袋,忽然懊惱地說:「我把煙忘在外邊窗臺上了。真可惜,從瀋陽帶回來的只剩這一包了。」他不情願地打開一包所裡發給的低級煙,還嘟囔著,「這裡『管人的』大都吸煙,我那包算白送禮了!」

  真像戲裡所說的,「無巧不成書」,他的話剛說完,房門被人拉開了,一個姓王的看守員手裡舉著一樣東西問道:「這屋裡有人丟了煙沒有?」大家看得清楚,他手裡的東西正是榮源那包瀋陽煙。

  榮源接過了煙,連聲地說:「謝謝王先生,謝謝王先生!」聽看守員的腳步聲遠了,小固先禁不住笑起來,問他剛才念的是什麼咒,怎麼一念就把煙給念回來了。榮源點上了煙,默默地噴了一陣,恍然大悟似地拍了一下大腿:「這些『管人的』准是專門挑選來的!為了跟咱們鬥心眼兒,自然要挑些文明點兒的!」

  小固不笑了,溥傑連忙點頭,另外兩個侄子也被榮源的「閱歷」鎮住了。我和溥傑一樣,完全同意榮源的解釋。

  過了不多天,發生了一件事,使榮源的解釋大為遜色。這天我們從院子裡散步回來,溥傑一面急急忙忙地找報紙,一面興奮地說,他剛聽見別的屋子裡的人都在議論今天報上登的一篇文章,這篇文章使他們猜透了新中國叫我們學習的意思。大家一聽,都擁到了他身邊,看他找的是什麼文章。文章找著了,我忘了那文章的題目,只記得當溥傑念到其中新中國迫切需要各項人材,必須大量培養、大膽提拔幹部的一段時,除了榮源之外,所有的腦袋都擠到了報紙上面。據溥傑聽到別的屋子裡的人判斷,政府讓我們學習,給我們優待,就是由於新國家缺少人材,要使用我們這些人。今天想起來,這個判斷要多可笑有多可笑,可是在當時它確實是多數人的想法。在我們這間屋子裡,儘管榮源表示了懷疑,其他人卻越想越覺著像是這麼回事。

  我記得從那天起,屋裡有了一個顯著的變化,大家都認真地學習起來。從前,除了小固之外,別人對那些充滿新名詞的小冊子都不感興趣,每天半天的讀書,主要是為了給甬道裡的看守人員看。現在,不管看守人員在不在,學習都在進行著。那時還沒有所方於部給講解,所謂學習也只不過是摳摳名詞而已。當然,榮源仍舊不參加,在別人學習的時候,他閉著眼念他的經。

  這種盲目的樂觀,並沒有持續多久,當所方宣佈調整住屋,把我和家族分開時,它就像曇花一現似地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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