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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離開了家族(1)


  為什麼把我和家族分開?我到很晚才明白過來,這在我的改造中,實在是個極其重要的步驟,可是在當時,我卻把這看做是共產黨跟我勢不兩立的舉動。我認為這是要向我的家族調查我過去的行為,以便對我進行審判。

  我被捕之後,在蘇聯一貫把自己的叛國行為說成是迫不得已的,是在暴力強壓之下進行的。我把跟土肥原的會談改編成武力綁架,我把勾結日本帝國主義的行為和後來種種諂媚民族敵人的舉動全部掩蓋起來。知道底細的家族成員們一律幫我隱瞞真相,哄弄蘇聯人。現在回到了中國,我更需要他們為我保密,我必須把他們看管好,免得他們失言,說出不該說的話來。特別是小秀,更需加意防範。

  到撫順的第一天,我就發現小秀因為火車上的那點「睚眥之仇」,態度有些異樣。那天我進了監房不久,忽然覺著有什麼東西在脖子上爬,忙叫小秀給我看看。要是在以往,他早就過來了,可是那天他卻裝作沒聽見,一動不動。不但如此,後來小瑞過來,從我脖子後頭找到一個小毛蟲,扔在地上,小秀在旁邊還哼了一聲:「現在還放生,放了生叫它害別人!」我聽了,渾身都覺著不是勁。

  過了幾天,小瑞給我整理被褥,我叫他把被子抖一抖。這個舉動很不得人心,把屋裡抖得霧氣騰騰。溥傑鼓著嘴,躲到一邊去了,小固捂著鼻子對小瑞說:「行行好吧。嗆死人啦!」小秀則一把抓過被子,扔到鋪上說:「這屋子裡不只你們住著,別人也住著!為了你們就不顧別人,那可不行。」我沉下了臉,問道:「什麼你們我們?你還懂規矩嗎?」他不回答我,一扭頭坐在桌子旁,悶著頭不說話。過了一會兒,我看見他噘著嘴使勁在紙上畫,想看看他畫什麼,不料剛走過去,他拿起紙來就扯了。恍惚之間,我看到了一行字:「咱們走著瞧!」

  我想起了火車上的那回事,嘗到了自作自受的後悔滋味。從這天起,我盡力向他表示好感,拿出和顏悅色對他。我找了個機會,單獨向他解釋了火車上那回事,並非出於什麼惡意,我對他一向是疼愛的。此後,一有機會我就對三個侄子大談倫常之不可廢,大難當前,和衷共濟之必要。當小秀不在跟前的時候,我更囑咐別人:「對小秀多加小心!注意別讓他有軌外行動!多哄哄他!」

  經過一番努力,小秀沒發生什麼問題,後來報上那篇文章在我們腦子裡5!起了幻想,小秀的態度也完全正常了。可是我對他剛放下心,就調整監房了,看守員叫我一個人搬到另一間屋子裡去。

  小瑞和小固兩人替我收拾起鋪蓋、皮箱,一人替我拿一樣,把我送到新屋子。他們放下東西走了。我孤零零地站在一群陌生人面前,感到非常彆扭,簡直坐也不是,站也不是。這屋子裡原來住著八個人,見我進來,都沉默不語,態度頗為拘謹。後來,大概是經過一致默契,有人把我的鋪蓋接過去,安放在靠近牆頭的地方。以後我才明白,這個地方是冬暖夏涼的地方,冬天得暖氣,夏天有窗戶。我當時對這些好意連同他們的恭敬臉色全沒注意,心裡只想著這次分離對我的危險。我默默地坐了一會兒,覺得這裡連板炕都似乎特別硬。我站起來,抱著胳臂踱開了。

  我踱了一陣,想出一個主意,就走到房門前,敲了幾下門板。

  「什麼事?」一位矮墩墩的看守員打開門問。

  「請問先生,我能不能跟所長先生談一件事?」

  「哪類的事?」

  「我想說說,我從來沒跟家裡人分開過,我離開他們,非常不習慣。」

  他點點頭,叫我等一等。他去了一會兒,回來說所長准許我搬回去。

  我高興極了,抱起鋪蓋,看守員幫我提上箱子,便往回裡走。在甬道裡,我碰見了所長。

  「為照顧你和年歲大些的人,所裡給你們定的伙食標準比較高些,」所長說,「考慮到你們住一起用不同的伙食,恐怕對他們有影響,所以才……」

  我明白了所長原來是這樣考慮的,不等他說完,就連忙說:「不要緊,我保險他們不受影響。」我差點說出來:「他們本來就該如此!」

  所長微微一笑:「你想的很簡單。你是不是也想過,你自己也要學一學照顧自己?」

  「是的,是的,」我連忙說,「不過,我得慢慢練,一點一點地練……」

  「好吧,」所長點頭說,「你就練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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