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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想到死(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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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過這頓早飯之後,不少人臉上的愁容舒展了一些。後來有人談起,他們從大兵們讓出自己的早飯這件事上,覺出了押送人員很有修養、很有紀律,至少在旅途中不會虐待我們。我當時卻沒有這種想法,我想的正相反,認為共產黨人對我是最仇恨的,說不定在半路上就會對我下手,施行報復。就像中了魔一樣,我往這上頭一想,就覺得事情好像非發生不可,而且就像是出不了這天夜裡似的。有的人吃過早飯打起盹來,我卻坐立不安,覺得非找人談談不可。我要向押送人員儘早地表白一下,我是不該死的。 坐在我對面的是個很年輕的公安戰士。這是我面前最現成的談話對象。我仔細地打量了他一番,最後從他的胸章上找到了話題。我就從「中國人民解放軍」這幾個字談起。「您是中國人民解放軍(我這是頭一次使用「您」字),解放,這兩個字意思好極了。我是念佛的人,佛經裡就有這意思。我佛慈悲,發願解放一切生靈……」 年輕的戰士瞪起兩隻大眼,一聲不響地聽著我叨叨。當我說到我一向不殺生,連蒼蠅都沒打過的時候,他臉上的表情,是令人捉摸不透的。我不由得氣餒下來,說不下去了。我哪裡知道,這位年輕的戰士對我也是同樣的摸不著頭腦呢! 我的絕望心情加重了。我聽著車輪軋著鐵軌的鬧聲,覺著死亡越來越近了。我離開了坐位,漫無目的地在通道上走著,走到車的另一頭,在廁所門邊站了幾秒鐘,又轉身往回走。我走到中途,聽見旁邊的侄子小秀在和什麼人低聲說話,好像說什麼「君主」、「民主」。我忽然站住向他嚷道:「這時候還講什麼君主?誰要說民主不好,我可要跟他決鬥!」 人們全給我弄呆了。我繼續歇斯底里地說:「你們看我幹什麼?反正槍斃的不過是我,你們不用怕!」 一位戰士過來拉我回去,勸我說:「你該好好休息一下。」我像鬼迷了似地拉住這位戰士,悄悄對他說:「那個是我的侄子,思想很壞,反對民主。還有一個姓趙的,從前是個將官,在蘇聯說了不少壞話……」 我回到座位上,繼續絮叨著。那戰士要我躺下來,我不得已,躺在椅子上,閉上眼,嘴裡仍停不下來。後來,大概是幾夜沒睡好的緣故吧,不知道是從什麼時候起,我竟睡著了。 一覺醒來,已是第二天的清晨。我想起了昨天的事,很想知道被我檢舉的那兩個人命運如何。我站起來尋找了一下,看見小秀和姓趙的還都坐在原來的位子上,小秀神色如常,姓趙的卻似乎有點異樣。我走近他,越看越覺得他的神色淒慘;他正端詳著自己的兩手,翻來覆去地看。我斷定他自知將死,正在憐惜自己。這時我竟又想起了死鬼報冤的故事,生怕他死後找我算帳。想到這裡,我身不由己走到他面前,跪下來給他磕了一個頭。行過這個「禳災」禮,我一面往回走,一面嘟嘟囔囔念起「往生神咒」。 列車速度降低下來,終於停了。不知是誰低低說了一聲:「長春!」我像彈簧似地一下子跳起,撲向糊著報紙的窗戶,恨不得能鑽個窟窿看看。我什麼也看不見,只聽到不遠的地方有許多人唱歌的聲音。我想,這就是我死的地方了。這裡曾是我做皇帝的地方,人們已經到齊,在等著公審我了。我在蘇聯曾從《實話報》上看到過關于鬥爭惡霸的描寫,知道公審的程序,首先是民兵夾著被審者上場。這時正好車門那邊來了兩個大兵,讓我受了一場虛驚。原來他們是來送早餐稀飯的。與此同時,列車又開動了。 列車到了瀋陽。我想這回不會再走了,我一定是死在祖宗發祥的地方。車停下不久,車廂裡進來一位陌生的人,他拿著一張字條,當眾宣佈說:「天氣太熱,年紀大些的現在隨我去休息一下。」然後念起名單來。我聽到那名單裡不僅有我,而且裡面還有我的侄子小秀,我奇怪了。我今年四十四歲,如果勉強可以算是年紀大的,可是三十幾歲的小秀是怎麼算進去的呢?我斷定,這必是一個騙局。我是皇帝,其他的都是大臣,小秀則是叫我檢舉連累的,全都完了。我同名單上的人們一起坐進了一部大轎車,隨車的也是端衝鋒槍的大兵。我對小秀說:「完啦!我帶你見祖宗去吧!」小秀臉色一下子變得煞白。拿名單的那個人卻笑道:「你怕什麼呀?不是告訴過你這是休息嗎?」我沒有理他,心裡只顧說:「騙局!騙局!騙局!」 汽車在一座大樓門前停下了,門口又是端著衝鋒槍的大兵。一個不帶武器的軍人迎著我們,領我們進了大門,說了一聲:「上樓!」我已經是豁出去了,既然得死,那就快點吧。我把上衣一團,夾在胳臂下就上了樓。我越走越快,竟超過了帶頭的那位,弄得他不得不趕緊搶到我前面去。到了樓上,他快步走到一個屋門口,示意叫我進去。這是間很大的屋子,當中擺著長桌、椅子,桌上是些水果、紙煙、點心。我把衣服往桌上一扔,隨手拿起一個蘋果,咬了一口,心裡說,這是「送命宴」,快吃快走。我咬了一半蘋果,後面的人才陸續到達。片刻間,屋裡坐滿了人,除了點名來的我們十幾個之外,還來了不少穿中山服和軍裝的人。 在離我身邊不遠的地方,出現了一位穿中山裝的中年人,開始講話了。我費勁地咽著嘴裡的東西,他的話竟一句也沒聽見。我好容易吃完那個蘋果,便站起來打斷了他的話:「別說了,快走吧!」 有些穿中山裝的笑了起來。那講話的人也笑道:「你太緊張了。不用怕。到了撫順,好好休息一下,老老實實地學習……」 聽清了這幾句話,我怔在那裡了。難道是不叫我死嗎?這是怎麼回事?這時正好帶我們來的那人走了過來,手裡拿著那張點名的名單,向剛才講話的那人彙報說,除熙治因病未到外,其餘需要休息的都來了。我一聽,這更不是瞎獵了。為了證實這一點,我不顧一切地,上前一把將那個名單搶了過來。這個舉動雖然引起了一陣哄堂的笑聲,但是我卻弄明白了那確實是個名單,不是什麼死刑判決書之類的東西。正在這時,張景惠的兒子小張也來了。他是跟另一批偽滿戰犯首先回國的,他把那一批人的現狀告訴了我們,又把一些人的家屬情況說了。大家聽說先來的一批人都活著,而且家裡情況很好,子女們讀書的讀書,工作的工作,每個人的臉上都放了光。這時我的眼淚有如泉水,洶湧而至…… 固然,我所得到的這種輕鬆感,歷時並沒有多久,只不過是從瀋陽到撫順這段路上的一個小時,但它畢竟是起了鬆弛神經的作用,否則我真會發起瘋來的。因為從伯力上火車以後,五天來我想到的只是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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