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幻想的破滅(2)


  日本在東北實行「拓殖移民」政策的時候,在「國務會議」上要通過法案,規定按地價四分之一或五分之一的代價強購東北農田,有些「大臣」如韓雲階等一則害怕造成「民變」,另則自己擁有大量土地,不願吃虧,因此表示了反對。這時張景惠卻出來說話了:「滿洲國土地多的不得了,滿洲人是老粗,沒知識,讓日本人來開荒教給新技術,兩頭都便宜。」提案就此通過了。「兩頭便宜」這句話於是又被日本人經常引用著。後來,「糧穀出荷」加緊推行,東北農民每季糧食被徵購殆盡,有些「大臣」們因為徵購價過低,直接損害到他們的利益,在「國務會議」上藉口農民鬧饑荒,吵著要求提高收購價格。日本人自然又是不幹,張景惠於是對大家說:「日本皇軍賣命,我們滿洲出糧,不算什麼。鬧饑荒的勒一下褲腰帶,就過去了。」「勒腰帶」又成了日本人最愛說的一句話,當然,不是對他們自己說的。關東軍司令官不斷地對我稱讚張景惠為「好宰相」,是「日滿親善身體力行者」。我當時很少想到這對我有什麼意義,現在有了淩升的榜樣,在兩者對比之下,我便懂得了。

  「淩升事體」過去了,我和德王的一次會見造成了我更大的不安。

  德王即由日本操縱成立了「內蒙自治軍政府」偽組織的德穆楚克棟魯普。他原是一個蒙古王公。我在天津時,他曾送錢給我,送良種蒙古馬給溥傑,多方向我表示過忠誠。他這次是有事找關東軍,乘機取得關東軍司令官的允許,前來看望我的。他對我談起這幾年的經歷和成立「自治軍政府」的情形,不知不覺地發開了牢騷,埋怨他那裡的日本人過分跋扈,說關東軍事先向他許了很多願,到頭來一樣也不實現。尤其使他感到苦惱的是自己樣樣不能做主。他的話勾起了我的牢騷,不免同病相憐,安慰了他一番。不想第二天,關東軍派到我這裡專任聯絡的參謀,即以後我要談到的「帝室御用掛」吉岡安直,走來板著臉問我:「陛下昨天和德王談了些什麼?」

  我覺得有些不妙,就推說不過是閒聊而已。

  他不放鬆我,追問道:「昨天的談話,對日本人表示不滿了沒有?」

  我心裡砰砰跳了起來。我知道惟一的辦法就是堅不承認,而更好的辦法則是以進為退,便說:「那一定是德王故意編排出什麼假話來了吧?」

  吉岡雖然再沒窮追下去,我卻一連幾天心驚肉跳,疑慮叢生。我考慮這件事只有兩個可能,不是日本人在我屋裡安上了什麼偷聽的機器,就是德王在日本人面前說出了真話。我為了解開這個疑團,費了好大功夫,在屋裡尋找那個可能有的機器。我沒有找到什麼機器,又懷疑是德王成心出賣我,可是也沒有什麼根據。這兩種可能都不能斷定,也不能否定,於是都成了我的新魔障。

  這件事發生之後,我懂得的事就比「淩升事件」告訴我的更多了。我再不跟任何外來人說真心話,我對每位客人都有了戒心。事實上,自從我訪日回來發表講演之後,主動來見的人即逐漸減少,到德王會見之後,更近於絕跡。到了一九三七年,關東軍更想出了一個新規矩,即每逢我接見外人,須由「帝室御用掛」在旁侍立。

  進入了一九三七年,我一天比一天感到緊張。

  在「七七」事變前這半年間,日本加緊了準備工作。為了鞏固它的後方基地的統治,對東北人民的抗日愛國活動,進行了全面的鎮壓。一月四日,以「滿洲國皇帝敕令」頒行了「滿洲帝國刑法」,接著便開始了「大檢舉」、「大討伐」,實行了「保甲連坐法」,「強化協和會」,修「警備道」,建「碉堡」,歸屯並村。日本這次調來大量隊伍,用大約二十個日本師團的兵力來對付擁有四萬五千餘人的抗日聯軍。與此同時,各地大肆搜捕抗日救國會會員,搜捕一切被認做「不穩」的人。這一場「大檢舉」與「大討伐」,效果並不理想,關東軍司令官向我誇耀了「皇軍」威力和「赫赫戰果」之後不到一年,又以更大的規模調兵遣將(後來知道是七十萬日軍和三十萬偽軍),舉行了新「討伐」,同時據我的親信、警衛處長佟濟煦告訴我,各地經常有人失蹤,好像反滿抗日的分子老也抓不完。

  我從關東軍司令官的談話中,從「總理大臣」的例行報告中,向來是聽不到什麼真消息的,只有佟濟煦還可以告訴我一些。他曾經告訴過我,關東軍司令官對我談的「討伐」勝利消息,不一定可靠,消滅的「土匪」也很難說是什麼人。他說,他有個被抓去當勞工的親戚,參加修築過一件秘密工程,據這個親戚說,這項工程完工後,勞工幾乎全部遭到殺害,只有他和少數幾個人倖免於難,逃了出來。照他看來,報紙上有一次吹噓某地消滅了多少「土匪」,說的就是那批勞工。

  佟濟煦的故事說過不久,給我當過英文翻譯的吳沆業失蹤了。有一天溥傑來告訴我,吳是因為在駐東京大使館時期與美國人有來往被捕的,現在已死在憲兵隊。還說,吳死前曾托看守帶信給他,求他轉請我說情,但他當時沒有敢告訴我。我聽了,趕緊叫他不要再說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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