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幻想的破滅(1)


  日本自一九三三年初退出國際聯盟之後,更加肆無忌憚地進行擴軍備戰,特別是加緊了全面侵華的部署和後方的準備。在「七七」事變之前,日本在華北連續使用武力和製造事變,國民黨南京政府步步屈服,簽訂了出讓華北控制權的「何(應欽)(津)協定」、「秦(德純)(肥原)協定」等密約,聽任「冀東防共自治政府」、「內蒙自治軍政府」等等偽組織的存在和活動,再三地向日本表白「不但無排日之行動與思想,亦本無排日必要的理由」,並且對國人頒佈了「效睦鄰邦命令」,重申抗日者必嚴懲之禁令。這樣,日本在關內的勢力有了極大的加強,人人可以看出,只要時間一到,五省即可徹底變色。我在前面說過,這正是關內關外復辟迷們躍躍欲試的時候,正是我第三次「登極」前後得意忘形的時候。然而,日本在張牙舞爪於關內的同時,它在「滿洲國」內也正採取著步步加緊的措施,這些措施終於臨到我這「皇帝」的頭上。

  在東北徹底殖民地化的過程中,公平地說,漢奸們是得到不少便宜的。例如改帝制,這個措施不僅使復辟迷們得到了一定心理滿足,而也成了一次發財的機緣,自鄭孝胥以下的大漢奸都得到一筆自五萬至六十萬不等的「建國功勞金」,總數共為八百六十萬元(以後每逢一次大規模的掠奪,如「糧穀出荷」、「獻金報國」等等,必有一次「獎金」分給上自「總理大臣」下至保甲長)。我現在不想對日本的各種措施做全面的敘述,只把我恢復祖業思想的幻滅以及深感恐懼的事情說一說。

  按情理說,日本關東軍在決定帝制時正式告訴我不是恢復清朝,在「登極」時不准我穿龍袍,在決定「總理大臣」人選時根本不理睬我的意見,我就該明白了我的「尊嚴」的虛假性,但是我卻由於過分「陶醉」,竟沒有因此而清醒過來。使我開始感到幻滅滋味的,還是「淩升事件」。

  淩升是清末蒙古都統貴福之子,原為張作霖東三省保安總司令部和蒙古宣撫使署顧問。他是在旅順的「請願代表」之一,因此被列入「建國元勳」之內。事件發生時他是偽滿興安省省長。一九三六年春天,他突然遭到了關東軍的拘捕。拘捕的原因,據關東軍派來的吉岡安直說,他有反滿抗日活動,但是據佟濟煦聽來的消息,卻是他在最近一次省長聯席會上發過牢騷,以致惹惱了日本人。據說他在這次會上,抱怨日本關東軍言行不一,說他在旅順時曾親耳聽板垣說過,日本將承認「滿洲國」是個獨立國,可是後來事實上處處受關東軍干預,他在興安省無權無職,一切都是日本人做主。開過這個會,他回到本省就被抓去了。我聽到這些消息,感到非常不安,因為半年前我剛剛與他結為親家,我的四妹與他的兒子訂了婚。我正在猶豫著,是不是要找關東軍說說情的時候,新任的司令官兼第四任駐「滿」大使植田謙吉先找我來了。

  「前幾天破獲了一起案件,罪犯是皇帝陛下認得的,興安省省長淩升。他勾結外國圖謀叛變,反對日本。軍事法庭已經查實他的反滿抗日罪行,宣判了死刑。」

  「死刑?」我吃了一驚。

  「死刑。」他向他的翻譯點頭重複一遍,意思是向我說清楚。然後又對我說:「這是殺一儆百,陛下,殺一儆百是必需的!」

  他走後,關東軍吉岡安直參謀又通知我,應該立刻跟淩升的兒子解除四妹的婚約。我連忙照辦了。

  淩升被處決時,使用的是斬首之刑。一同受刑的還有他的幾個親屬。這是我所知道的第一個被日本人殺害的顯要官員,而且還是剛跟我做了親家的。我從淩升跟我攀親的舉動上,深信他是最崇拜我的,也是最忠心於我的人,而關東軍衡量每個人的惟一標準卻是對日本的態度。不用說,也是用這統一標準來看待我的。想到這裡,我越發感到植田「殺一儆百」這句話的陰森可怕。

  我由此聯想到不久前的一件事。一九三五年末,有一些人為圖謀復辟清朝而奔波於關內關外,如康有為的徒弟任祖安,我從前的奏事官吳天培等,引起了關東軍的注意。關東軍曾就此向我調查。「淩升事件」提醒了我,日本人是不喜歡這類事的,還是要多加小心為是。

  日本人喜歡什麼?我自然地聯想到一個與淩升命運完全不同的人,這就是張景惠。這實在是日本人有意給我們這夥人看的兩個「榜樣」。一福一禍,對比鮮明。張景惠之所以能得日本人的歡心,代替了鄭孝胥,是有他一套功夫的。這位「鬍子」出身的「總理大臣」的為人,和他得到日本人的賞識,可以從日本人傳誦他的「警句」上知道。有一次總務廳長官在國務會議上講「日滿一心一德」的鬼道理,作為日本掠奪工礦原料行為的「道義」根據,臨末了,請「總理大臣」說幾句。張景惠說:「咱是不識字的大老粗,就說句粗話吧:日滿兩國是兩隻螞冷(蜻蜓)拴在一根繩上。」這「兩隻螞冷一根繩」便被日本人傳誦一時,成為教訓「滿」籍官員的「警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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