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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次做「皇帝」(3)


  第二天,宮內府大臣寶熙告訴我,關東軍司令部派了人來,以大使館名義向我提出抗議,說昨天武裝的護軍去車站,是違反「滿洲帝國」已承擔義務的前東北當局與日本簽訂的協議的,這個協議規定,鐵路兩側一定範圍內是「滿鐵」的附屬地,除日本外任何武裝不准進入。關東軍司令官——不,日本大使要求保證今後再不發生同類事件。

  這件事本來是足以令我清醒過來的,可是日本人這時還很會給我面子,首先是沒有公開抗議,其次是在我派人道歉和做了保證之後,就沒再說什麼。但更主要的是它給我規定的許多排場,很能滿足我的虛榮心,以致我又陷入了昏迷之中。

  最使我陶醉的是「禦臨幸」和「巡狩」。

  按照關東軍的安排,我每年要到外地去一兩次,謂之「巡狩」。在「新京」(長春),我每年要去參加四次例行儀式,一次是去「忠靈塔」祭祀死於侵略戰爭的日軍亡魂,一次是到「建國忠靈廟」祭祀偽滿軍亡魂,一次是到關東軍司令部祝日皇壽辰「天長節」,一次是到「協和會」參加年會。這樣的外出都稱之為「禦臨幸」。就以去「協和會」為例,說說排場。

  先說「鹵簿」——即所謂「天子出,車駕次第」,是這樣的:最先頭的是軍警的「淨街車」,隔一段距離後是一輛紅色的敞篷車,車上插一小旗,車內坐著「警察總監」,再後面,是我坐的「正車」,全紅色,車兩邊各有兩輛摩托伴隨,再後面,則是隨從人員和警衛人員的車輛。這是平時用的「略式鹵簿」。

  在出門的前一天,長春的軍警、憲兵先借題逮捕「可疑分子」和「有礙觀瞻」的「遊民」。市民們根據這個跡象就可以判斷是我要出門了。到了正日子,沿途預先佈滿了軍警,面向外站著,禁止路人通行,禁止兩旁店鋪和住家有人出入,禁止在窗口上探頭張望。在「協和會」的大門內外全鋪了黃土。車駕動身前,廣播電臺即向全市廣播:「皇帝陛下啟駕出宮。」用中國話和日本話各說一遍。這時「協和會」裡的人全體起立,自「總理」以下的特任官們則列隊樓外「奉迎」。車駕到達,人們把身子彎成九十度,同時樂隊奏「國歌」。

  我進入屋內,先在便殿休息一下,然後接見大臣們。兩邊侍立著宮內府大臣、侍從武官長、侍衛處長、掌禮處長和侍從武官、侍衛官等,後來另添上「帝室御用掛」吉岡安直。用的桌椅以及桌布都是從宮內府搬來的,上有特定的蘭花「禦紋章」。自總理以下有資格的官員們在我面前逐個行過禮,退出。走完這個過場,我即起身離便殿,此時樂聲大作,一直到我進入會場,走上講臺為止。在這段時間內,會場上的人一直是在台下彎成九十度的姿勢。關東軍司令官此時在臺上的一角,見我上臺,向我彎身為禮,我點頭答禮。我上臺後,轉過身來向台下答過禮,台下的人才直起身子來。此時宮內府大臣雙手捧上「敕語」,我接過打開,向全場宣讀。台下全場的人一律低頭站著,不得仰視。讀完,在我退出會場時,又是樂聲大作,全體九十度鞠躬。我回到便殿稍息,這時特任官們又到樓外準備「奉送」。把我送走後,全市街道上的擴音器則又放出「皇帝陛下啟駕還宮」的兩國話音。我到了家,擴音器還要說一次:「皇帝陛下平安歸宮。」

  據說,這是仿效用於日本天皇的辦法。在我照片上做的文章也是從日本搬來的。我的照片被稱做「禦容」,後來推廣適應日本人習慣的那種不中不日的「協和語」,改稱之為「禦真影」。按規定,在機關、學校、軍隊和一切公共團體的特定處所,如機關的會議室,學校的校長室裡,設立一個像神龕似的東西,外垂帷幕,裡面懸著我的照片和「詔書」。任何人走進了這間屋子,都必須先向這個掛帷幕的地方行禮。在居民家裡,雖無強制懸禦真影的法令規定,但協和會曾強行派售過我與婉容的照片,並指定要懸在正堂上。

  這種偶像崇拜教育的施行重點,是在軍隊和學校裡。每天早晨,偽滿各地的軍隊與學校都須舉行朝會,要行兩次遙拜禮,即先面向東方的「皇居」(東京日本天皇的地方),再向長春或帝宮方向,各行一個九十度鞠躬的最敬禮。此外逢到「詔書奉戴日」即頒佈每個詔書的日子,還要讀詔書。關於詔書我在後面還要談到。

  此外還有其他許多規定,還有外地「巡狩」時的種種排場,在這裡我不—一贅述了。總之,日本軍國主義者把這一套玩藝做得極為認真。據我的體驗,這不僅是為了訓練中國人,養成盲目服從的習慣和封建迷信思想,就是對下層的日本人也是一樣。日本關東軍曾經幾次利用我去鼓勵它的臣民。有一次我到阜新煤礦,日本人曾把日本工頭召來,讓我對他說幾句勉勵話。這工頭受此「殊榮」,竟感動得流出眼淚。當然,我這時更覺得有身價了。

  使我終於產生最大的錯覺,自認有了極高的權威的,是在一九三五年四月訪問日本之後。

  其實這次訪日,全是關東軍安排的。他們說,為了答謝日本天皇派禦弟秩父宮來對我「即位」的祝賀,也是為了對「日滿親善」的躬親示範,需要這樣辦一辦。

  日本政府以樞密顧問官林權助男爵為首組織了十四人的接待委員會,派了戰艦比睿丸來迎接,白雲、叢雲、薄雲等艦護航。我從大連港起艦時,有球摩、第十二、第十五驅逐艦隊接受我的檢閱,到達橫濱港時,有百架飛機編隊的歡迎。記得我在這次暈頭轉向、受寵若驚的航程中,寫下了一首諂媚的四言詩:

  海平如鏡,萬里遠航。
  兩邦攜手,永固東方。

  在航行的第四日,看了一次七十條艦艇的演習,又在暈船嘔吐之中寫了一首七言絕句:

  萬里雄航破飛濤,碧蒼一色天地交,
  此行豈僅覽山水,兩國申盟日月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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