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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振玉的努力(3)


  一九二六年,政局曾經一度像陳寶琛這一夥所希望的那樣發生了變動,張作霖轉而和吳佩孚聯合,張、馮終於發生衝突,馮軍遭到了奉軍的攻擊。馮玉祥撤走了天津的軍隊,北京的馮軍處於包圍之中。段祺瑞與張作霖勾結,被馮軍發現,段祺瑞逃走了,隨後馮軍也在北京站不住腳,退往南口,奉軍張宗昌進了北京。七月間,張、吳兩「大帥」在北京的會面,引起「還宮派」無限樂觀,還宮派活躍起來了。我身邊的陳寶琛親自到北京,找他的舊交,新任的內閣總理杜錫珪去活動,在外面的康有為也致電吳佩孚、張作霖、張宗昌等人,呼籲恢復優待條件。康有為給吳佩孚寫了一封長信,信中歷數清朝的「功德」,並以「中華之為民國,以清朝讓之,非民國自得之也」為理由,請吳佩孚乘機復辟。他對吳說,張作霖等人都沒問題,外交方面也有同心,甚至「國民黨人私下亦無不以復辟為然」,「全國士大夫無不疑民國而主復辟」,因此,「今但待決於明公矣」!

  其實,這時已到了北洋軍閥的迴光返照時期。雖然北方各系軍人忽然又合作了,張作霖又被公推為安國軍總司令了,但一九二四年開始了國共第一次合作,一九二五年開始了國民革命軍的北伐,到一九二六年,北伐軍前鋒勢如破竹,孫傳芳、吳佩孚、張作霖的前線軍隊,不住地潰敗下來,他們正自顧不暇,哪有心思管什麼優待條件?陳寶琛沒有活動出什麼結果,吳佩孚給康有為的回信也很簡單,敷衍說:「金石不渝,曲高無和必矣。」過了一年,康有為便抱著未遂之志死在青島了。

  還宮希望破滅了,陳寶琛這一夥泄了氣,羅振玉這邊又活躍起來。一九二六年三月,當我正因北伐軍的迫近而陷入憂慮之際,溥偉派人從旅順給我送來奏摺和致羅振玉的一封信,說他已和日方官紳接洽好,希望我遷到旅順去住,「先離危險,再圖遠大」,「東巡西幸亦必先有定居」。我因為對羅振玉的閒話聽得多了,已經對他有些不放心,不過我對溥偉的印象頗好。我到天津不久,溥偉從旅順跑來給我請安,這位初次見面的「恭親王」,向我說了一句很令我感動的話:「有我溥偉在,大清就不會亡!」我看了他勸我到旅順的信,自然有些動心。因為他通過了羅振玉來勸我,所以我對羅的懷疑也消除了不少。後來,北伐軍佔領了武昌,北方軍隊全線動搖,羅振玉更向我宣傳革命軍全是「洪水猛獸」,「殺人放火」,倘若落在他們手裡,決無活路。我聽了這些話,已經決定隨他去大連了,但由於陳寶琛的勸告,又決定暫緩。陳寶琛從日本公使館得到的消息,事情似乎並不那麼令人悲觀。我觀望了不久,果然,國民黨的清黨消息來了,蔣介石在成批地屠殺被指做「洪水猛獸」的共產黨人,在這前後時間裡,還接二連三地傳來了英國軍艦炮轟南京,日本出兵山東,阻擋南方軍隊北上的消息。這些消息讓我相信了陳寶琛那夥人的穩健,覺得事情確不像羅振玉這夥人說得那麼嚴重。蔣介石既然和袁世凱。段祺瑞、張作霖一樣的怕洋人,我住在外國租界,不是和以前一樣的保險嗎?

  「還宮」和「出洋」這兩派人的最終理想,其實並不矛盾,他們是一致希望復辟的。陳寶琛這一夥人在還宮希望破滅之後,重彈起「遵時養晦」的老調,主張採取「靜待觀變」的政策,但是他們在「聯日」方面,也並非反對羅振玉那夥人的主張。例如一位南書房行走叫溫肅的遺老(張勳復辟時做過十二天的都察院副都禦史),曾上奏說,「陳寶琛有曠世之才,與芳澤甚密」,「行在」設在天津,可由陳與芳澤就近聯繫「密商協助餉械,規定利權」,以「厚結外援,暗樹勢力」,「津京地近,往返可無痕跡」。有一個比溫肅更討厭羅振玉的張琨(前清順天府文安縣知縣,候補知州),他對於出洋之所以不太支持,原因不過如此:「出洋如為避禍,以俟復辟轉圜則可,若再以彼道義之門、治平之範,棄其學而學焉,則大不可也」。可見他並不完全反對羅振玉的出洋理由。甚至陳寶琛也曾一度讓步說,倘若非要出洋不可,只望我選可靠的扈從人員。原來問題的真正焦點,還是在於反對羅振玉這個人。現在我能記得起的最堅決反對出洋的遺老,是極個別的,甚至也有人說過「日本推利是圖,不會仗義協助復辟」的話,他們認為復辟只能放在「遺臣遺民」身上,在他們的遺臣遺民裡,是要把羅振玉剔除出去的。

  兩夥人既然不是什麼主張、辦法上的爭執,而是人與人的爭執,因此在正面的公開條陳議論之外,暗地裡勾心鬥角就更為激烈。在這方面,羅振玉儘管花樣再多,結果仍是個失敗者。

  有一天,羅振玉得到我的召見允許,到我的小召見室裡來了。他拿著一個細長的布包兒,對我說:「臣罪該萬死,不當以此擾亂天心,然而臣若為了私交,只知隱惡揚善,則又不忠不義。」

  「你說的什麼呀?」

  我莫名其妙地望著他,只見他慢慢騰騰,就像個老太監洗臉梳頭似地,動手解那個包兒。包兒打開了,裡面是一副對聯,他不慌不忙地把它展開,還沒展完,我就認出來,這是我寫給陳寶琛的。

  「臣在小市上發現的宸翰禦墨,總算萬幸,被臣請回來了……」

  那時我還不知道,羅振玉這些人一貫收買敵對者的僕役,幹些卑鄙的勾當,我只想到陳寶琛居然對皇上的「恩賜」如此不敬,居然使我的御筆擺到小市的地攤上!我心中十分不快,一時煩惱之至,不知說什麼是好,只好揮揮手,叫羅振玉趕快走開。

  這時陳寶琛到北京去了。胡嗣瑗知道了這件事,他堅持說,這決不是陳寶琛的過失,他不相信陳家的僕人敢把它拿到小市上去,但又說陳家的僕人偷出去賣倒是可能。至於不賣給小市又賣給誰?為什麼會到了羅振玉手裡?他卻不說出來。在我追問之下,他只說了一個叫我摸不著頭腦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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