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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振玉的努力(2)


  羅振玉並不經常到宮裡來,他的姻親王國維能替他「當值」,經常告訴他當他不在的時候,宮裡發生的許多事情。王國維對他如此服服帖帖,最大的原因是這位老實人總覺得欠羅振玉的情,而羅振玉也自恃這一點,對王國維頗能指揮如意。我後來才知道,羅振玉的學者名氣,多少也和他們這種特殊瓜葛有關。王國維求學時代十分清苦,受過羅振玉的幫助,王國維後來在日本的幾年研究生活,是靠著和羅振玉在一起過的。王國維為了報答他這份恩情,最初的幾部著作,就以羅振玉的名字付梓問世。羅振玉後來在日本出版、轟動一時的《殷墟書契》,其實也是竊據了王國維甲骨文的研究成果。羅、王二家後來做了親家,按說王國維的債務更可以不提了,其實不然,羅振玉並不因此忘掉了他付出過的代價,而且王國維因他的推薦得以接近「天顏」,也要算做欠他的情分,所以王國維處處都要聽他的吩咐。我到了天津,王國維就任清華大學國文教授之後,不知是由於一件什麼事情引的頭,羅振玉竟向他追起債來,後來不知又用了什麼手段再三地去逼迫王國維,逼得這位又窮又要面子的王國維,在走投無路的情況下,於一九二七年六月二日跳進昆明湖自盡了。

  ①我在特赦後,聽到一個傳說,因已無印象,故附記於此,聊備參考。據說紹英曾托王國維替我賣一點字畫,羅振玉知道了,從王手裡要了去,說是他可以辦。羅振玉賣完字畫,把所得的款項(一千多元)作為王國維歸還他的債款,全部扣下。王國維向他索要,他反而算起舊賬,王國維還要補給他不足之數。王國維氣憤已極,對紹英的催促無法答覆,因此跳水自盡。據說王遺書上「義無再辱」四字即指此而言。——作者

  王國維死後,社會上曾有一種關於國學大師殉清的傳說,這其實是羅振玉做出的文章,而我在不知不覺中,成了這篇文章的合作者。過程是這樣:羅振玉給張園送來了一份密封的所謂王國維的「遺折」,我看了這篇充滿了孤臣孽子情調的臨終忠諫的文字,大受感動,和師傅們商議了一下,發了一道「上諭」說,王國維「孤忠耿耿,深堪惻憫,……加恩諡予忠愨,派貝子溥伒即日前往奠綴,賞給陀羅經被並洋二千元……」。羅振玉於是一面廣邀中日名流、學者,在日租界日本花園裡為「忠愨公」設靈公祭,宣傳王國維的「完節」和「恩遇之隆,為振古所未有」,一面更在一篇祭文裡宣稱他相信自己將和死者「九泉相見,諒亦匪遙」。其實那個表現著「孤忠耿耿」的遺折,卻是假的,它的翻造者正是要和死者「九泉相見」的羅振玉。

  那時我身邊的幾個最善於勾心鬥角的人,總在設法探聽對手的行動,手法之一是收買對手的僕役,因而主人的隱私,就成了某些僕人的獲利資本。在這上面最肯下功夫的,是鄭孝胥和羅振玉這一對冤家。羅振玉假造遺折的秘密,被鄭孝胥通過這一辦法探知後,很快就在某些遺老中間傳播開了。這件事情的真相當時並沒有傳到我耳朵裡來,因為,一則諡法業已踢了,誰也不願擔這個「欺君之罪」,另則這件事情傳出去實在難聽,這也算是出於遺老們的「愛國心」吧,就這樣把這件事情給壓下去了。一直到羅振玉死後,我才知道這個底細。近來我又看到那個遺折的原件,字寫得很工整,而且不是王國維的手筆。一個要自殺的人居然能找到別人代繕絕命書,這樣的怪事,我當初卻沒有察覺出來。

  羅振玉給王國維寫的祭文,很能迷惑人,至少是迷惑了我。他在祭文裡表白了自己沒有看見王國維的「封奏」內容之後,以臆測其心事的手法渲染了自己的忠貞,說他自甲子以來曾三次「犯死而未死」。在我出宮和進日本使館的時候,他都想自殺過,第三次是最近,他本想清理完未了之事就死的,不料「公竟先我而死矣,公死,思遇之隆,為振古所未有,予若繼公而死,悠悠之口或且謂予希冀恩澤」,所以他就不便去死了,好在「醫者謂右肺大衰,知九泉相見,諒亦匪遙」。這篇祭文的另一內容要點,是說他當初如何發現和培養了那個窮書記,這個當時「黯然無力於世」的青年如何在他的資助指點之下,終於「得肆力於學,蔚然成碩儒」。總之,王國維無論道德、文章,如果沒有他羅振玉就成不了氣候。那篇祭文當時給我的印象,就是這樣。

  ①王國維在光緒戊戌年為汪康年的司書,後入羅所辦的「東文學社」求學。

  但是,儘管我長久以來弄不清羅振玉的底細,而羅振玉在我身上所打的政治算盤,卻一直不能如願。在他最後敗給鄭孝胥之前,僅陳寶琛、胡嗣瑗一夥就弄得他難於招架。在那一連串的、幾起幾落的爭吵中,我自己則是朝三暮四,猶豫不決。

  這兩夥人起初的爭論焦點,是出洋不出洋的問題。我從北京日本使館跑到天津日本租界後,社會上的抨擊達到一個新高潮。天津出現了一個「反清大同盟」專門和我作對。羅振玉這一夥人乘此機會便向我說,無論為了安全還是為了復辟,除了出洋別無他路可走。這一夥人的聲勢陣容,一時頗為浩大,連廣東一位遺老陳伯陶也送上奏摺說,「非外遊不足以保安全,更不足以謀恢復」,並主張遊歷歐美之後可定居日本,以待時機變化。陳寶琛這一夥則認為這完全是輕舉妄動。他們認為一則馮玉祥未必能站得住腳,危險並不那麼大;另則出洋到日本,日本未必歡迎。倘若在日本住不成,而國內又不能容,更不用想段祺瑞和張作霖之流會讓我回到紫禁城,恢復以前的狀況。我對陳寶琛等人的意見不感興趣,但他們提出的警告卻引起了我的注意,對羅振玉的主張犯了猶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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