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醇賢親王的一生(3)


  從那以後,在我祖父的經歷上,就出現了很有趣的記載。一方面是慈禧屢賜恩榮,一方面是祖父屢次的辭謝。光緒入宮的那年,他把一切官職都辭掉了。「親王世襲罔替」的恩典是力辭不准才接受的。這以後幾年,他的惟一差使是照料皇帝讀書。他幹得兢兢業業,誠惶誠恐,於是慈禧又賞了他「親王雙俸」、「紫禁城內乘坐四人轎」。後來恭親王失寵,革掉了議政王大臣,慈禧太后又命軍機大臣們,今後凡有重大政務要先和醇親王商議,這等於給了他更高的職務。

  按例,男子結婚便算成年。光緒如果結了婚,太后理應歸政。這是慈禧極不情願的事,於是就在光緒婚前,由奕譞帶頭向太后叩請繼續「訓政」。清朝創建新式海軍,奕譞接受了這個重任,海軍初步建成之後,他須代表太后去檢閱,偏要拉著一位太監同去,因為這位李蓮英大總管是慈禧的心腹人。慈禧賜他夫婦坐杏黃轎,他一次沒敢坐進去。這種誠惶誠恐的心理,不僅表現在他的一切言行之中,連家裡的陳設上也帶著痕跡。他命名自己住的正房為「思謙堂」,命名書齋為「退省齋」。書齋裡條几上擺著「欹器」,刻著「滿招損,謙受益」的銘言。子女的房中,到處掛著格言家訓,裡面有這樣一段話:「財也大,產也大,後來子孫禍也大,若問此理是若何?子孫錢多膽也大,天樣大事都不怕,不喪身家不肯罷。」其實問題不在錢財,而是怕招災惹禍。最有意思的是,他在光緒二年寫了一個奏摺,控告一個沒有具體對象的被告,說是將來可能有人由於他的身份,要援引明朝的某些例子,想給他加上什麼尊崇;如果有這樣的事,就該把倡議人視為小人。他還要求把這奏摺存在宮裡,以便對付未來的那種小人。過了十幾年之後,果然發生了他預料到的事情。光緒十五年,河道總督吳大澄上疏請尊崇皇帝本生父以稱號。慈禧見疏大怒,嚇得吳大澄忙借母喪為由,在家裡呆了三年沒敢出來。

  ①欹器亦叫做敧器,苟子《宥生篇》雲:「孔子觀于魯桓公之廟,有敧器焉,孔子問於守廟者曰:『此為何器?』守廟者日:『此蓋為宥坐之器。』(宥與右同,言人君可置於坐右,以為戒,或曰宥與侑同,即勸。)孔子曰:『吾聞宥坐之器者,虛則敧,中則正,滿則複。』孔子顧謂弟子曰:『注水焉。』弟子挹水而注之,中而正,滿而複,虛而奇攴。孔子喟然而歎曰:『籲!惡有滿而不復者哉!』」

  毫無疑問,自從光緒入宮以後,我祖父對於他那位姻姊的性格一定有更多的瞭解。在光緒年間,她的脾氣更加喜怒無常。有一個太監陪她下棋,說了一句「奴才殺老祖宗的這只馬」,她立刻大怒道:「我殺你一家子!」就叫人把這太監拉了出去活活打死了。慈禧很愛惜自己的頭髮,給她梳頭的某太監有一次在梳子上找到一根頭髮,不由得心裡發慌,想悄悄把這根頭髮藏起來,不料被慈禧從鏡子裡看到了,這太監因此挨了一頓板子。伺候過慈禧的太監都說過,除了李蓮英之外,誰輪著在慈禧的跟前站班,誰就提心吊膽。慈禧年歲漸老,有了顏面肌抽搐的毛病,她最不願意人家看見。有個太監大概是多瞧了一眼,她立刻問:「你瞧什麼?」太監沒答上來,就挨了幾十大板。別的太監知道了,站班時老是不敢抬頭,她又火了:「你低頭幹什麼?」這太監無法回答,於是也挨了幾十大板。還有一回,慈禧問一個太監天氣怎樣,這個鄉音未變的太監說:「今兒個天氣生冷生冷的。」慈禧對這個「生冷生冷」聽著不順耳,也叫人把這太監打了一頓。除了太監,宮女也常挨打。

  奴僕挨打以至杖斃,在北京王府裡不算什麼稀奇事,也許這類事情並不足以刺激醇親王。如果這都不算,那麼光緒七年的關於東太后的暴卒,對醇親王來說,就不能是一件平常事了。據說咸豐去世前就擔心懿貴妃將來母以子貴做了太后,會恃尊跋扈,那時皇后必不是她的對手,因此特意留下一道朱諭,授權皇后,可在必要時制裁她。生於侯門而毫無社會閱歷的慈安,有一次無意中把這件事向慈禧洩露出來。慈禧從此下盡功夫向慈安討好,慈安竟被她哄弄得終於當她的面前燒掉了咸豐的遺詔。過了不久,東太后就暴卒宮中。有的說是吃了慈禧送去的點心,有的說喝了慈禧給慈安親手做的什麼湯。

  這件事對醇親王說來無疑地是個很大刺激,因為後來的事實就是如此:他更加謹小慎微,兢兢業業,把取信討好慈禧,看做是他惟一的本分。他負責建設海軍的時候(李鴻章是會辦大臣),為了讓太后有個玩的地方,便將很大一部分海軍經費挪出來修建了頤和園。這座頤和園修建工程最緊張的階段,正值直隸省和京師遭受特大水災,禦史吳兆泰因為怕激起災民鬧事,建議暫時停工,因此奪官,「交部議處」。而醇親王卻一言不發,鞠躬盡瘁地完成了修建任務。一八九〇年頤和園完工,他也與世長辭了。四年後,他手創的所謂海軍慘敗於甲午之役。花了幾千萬兩白銀所建造的船隻,除了頤和園的那個石舫,大概沒有再剩下什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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