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傳記·回憶錄 > 歲月隨想 | 上頁 下頁
七二


  在挖掘傳統時,應不用假說才好。不過,納西人演納西歌舞,外人也並不知其深意,都認可也就算成功了。只是舞姿仍是平穩和緩,整個舞蹈陣形,文雅仍不失動人之處。

  拍攝的根據仍是在府志中看到的,納西人每年六月九日要過三天火把節,家家戶戶門前點上一堆熊熊火焰,人人手中有舉一束松明火把,載歌載舞,熱鬧非凡。府志載,原來是玉皇要害死生活幸福的納西人,派一員天將要去殺光納西人。而這位天將於心不忍,結果是自殺。玉皇一怒又派天兵用火來燒光村寨,當納西人知道這一情況,家家戶戶門前點起火來,天上一看以為,這一片火光已把納西人滅絕,使此就罷,而這火把節卻從此流傳下來。

  傳說往往帶有極為荒謬的色彩。

  當夜色降臨,幾十把松明忽然點亮,在音樂聲中,演員們穿著鮮豔的民族服裝,在火把、燈光、星光、月光輝映下,輕歌漫舞,遠近鄉親趕來,圍觀這一熱鬧的場面。

  這一陣燈籠火把,真的把天上烏雲驅散了。第二天,儘管偶有小雨,但外景拍攝是沒問題了。

  我們準備拍攝的最難、也是最危險的外景景點,就是金沙江上的虎跳峽。

  當我們乘車下午抵達龍盤水運站,工地的領導先讓我們吃飯,可是等到飯吃完,趕至拍攝現場,太陽就會下山。於是,我們感謝盛情,餓著肚子趕到了江邊,坐上一條鐵殼船向虎跳峽駛去。此處水面還算開闊,但船工要求我們穿上救生衣,頓時增添了不安的氣氛。

  船停在一面陡坡旁,離船上岸,走上了一川碎石的幹溝。眼前山崖幾乎直上直下,才登上一半就人人汗流訣背,氣喘吁吁,鬥大的石頭在腳下搖搖晃晃,一步踩空,後果難以設想,已到了海拔三千多米。在攀登中,缺氧的感覺,增加了不適。向上看峰插入雲,往下看,激流洶湧,驚心動魄。舉步維艱,何以形容。

  終於千難萬難上了峰頂,山風撲來,渾身倒是舒服了,但心臟嘭嘭奔撞,使人感到疲乏無力。看表已是6點了,顧不上歇氣,架機器的架機器,開錄音機的開錄音機,拿反光板的在調著板的位置。我在機位出,牢牢站在崖邊,我面前是攝影機,而背後即是萬丈深淵,激流惡浪。虎跳峽,有人說它的兩岸,一頭虎可以躍過,金沙江水在這緊扼的石崖之中,奔突、慈蚓有人說這奔騰咆哮的峽中激流,那聲勢就是猛虎發威,駭人心魄。於是,虎跳峽之名由此而來,我的目光向上望去,對面山峰,如刀削一般,峰頂雲霧繚繞,像神仙府地。由粗獷的巨石構成的山崖,在遠處看來,卻清雅秀巧,雲霧矚息萬變,忽濃忽淡,時上時下,時有時無,虛無飄渺。驀然間一道金光,直射對面山崖,並給這幽深的峽谷增加了一絲神奇的光明。青樹、怪石,在這夕陽一抹之下,更顯得清奇古怪。

  極目望去,在將落山的太陽的餘輝中,我面前的山巔變得容光煥發,像光華四射的少女的鮮豔面龐,像玲瓏剔透的水晶石雕成的舉世無雙的藝術品。那一聲聲隱約可聞的鳥語,讓我反而覺得此處的荒涼。對面絕壁,自古無人問津,眼前腳下,又有幾人站過?多少難得一見的美景,生在深山無人知。只是山並不想讓世人領略。千萬年來,它自生自滅,明媚清雅也罷,平淡無奇也罷,陰森恐怖也罷,朝雲暮雨,陰晴雨雪,春榮冬枯,夏季的一色墨綠、翠綠,秋睛的萬紫千紅,霜葉雜染。總之,它美也罷,醜也罷,並不想愉悅誰人。可是人卻在人世間不甘寂寞,大才小才無才,都要在人生舞臺上拼命地顯示自己的存在。此刻我站在危崖上,不也希望自己的勞動成果,被人認可與被人讚賞嗎?收斂心中頓生的種種念頭,專注地對著鏡頭說話,不敢有半點疏忽地完成我的臺詞,因為時不待人,天就要黑了。

  回到水運站,主人端上熱騰騰的菜蔬、米飯。大家風捲殘雲,把一天的饑餓與一天的疲勞都吞了下去。

  9時許,告別熱情的主人,返回麗江縣城,睛空朗月,幾抹輕雲,山路兩旁的峰巒蒼茫可見,神秘無限。車上人幾乎異口同聲請求停車。車停路邊,大家下車,深深地吸著鮮鮮的、淡淡的香氣。環視四周,都沒有話講了,被四周的杜鵑花的冷豔驚呆了,千朵萬朵、遠遠近近的杜鵑花,盛開在山坡上。月色清輝,把一叢叢、一片片正在怒放的碎玉般的爛漫花朵,襯托得淡雅、莊重、寧靜、嫵媚。花是那樣蓬勃,仿佛有生命的律動。仿佛吟唱、訴說,但我們不懂她的語言,也感知不到她的音波。在這人跡罕至的荒野,杜鵑世世代代默默地展現著無人知曉的美好精靈的仙姿。

  既然這麼美妙的景觀,千萬年來鮮為人知。那麼,在大自然的神奇魅力前自漸形穢的我,有什麼不平。有什麼資格想稱雄一時呢?自然是淨化人類心靈的師長,它在默默地向我們,向有幸窺視到它一星半點美感的人,顯示著無意苦爭春的超凡脫俗的風骨。

  在四川與人打交道要多一些,對古代文化的遺存有緣觀瞻的機會多一些。但那是人世之心的一種暗暗積累,那是激勵我奮發向上、出人頭地的一種鼓動。而在雲南,更多的是在人跡罕至之處,觀賞大自然亙古以來的沉寂,領略它甘於岑寂,而毫無爭一日之短長的矜持。大自然、絕不自怨自艾,它在人在出現之前就存在,在人在繁衍之後仍存在,在人類蒙昧之初即存在,在人世演出悲歡離合的種種活劇時仍默默無聲的存在,它一如既往,守住它的寂寞,它容忍人對它的種種猜測和對它的肆無忌憚地傷害。然而終究,大自然是偉大的擁有者,也是悲哀的犧牲者,無論是江流和山嶽,憑你親和,也任你開採,我們的到來,是否已驚擾了它。但它以自身的神秘告訴了我,無論我怎樣在塵世中爭抗,在山野中尋求解脫,總之,我永遠是渺小的一員。

  離開麗江的前一天,我到了黑龍潭公園、古木扶疏,亭閣剝蝕,幾乎整日並無遊客。草荒鞠而無人整理,籬破敗亦無人問津,已失去那誘人的意境,僅剩下雜亂的野景。只是抬關望見的王龍雪山,幾痕終年不化的雪跡,勾出如大理石的白玉色條紋一樣的雪跡。山下如春,山上清冷,也形成了一種特有的神奇瑰麗。不過,黑龍潭水映出了它動人的倒影。

  臨回京城,心中已有了打算。今後要努力奮發,進則跟隨先賢大師們的足跡,懷有「天生我村必有用」的雄心,闖練一番;而退則獨守岑寂,容得下冷暖風睛,也耐得住無人賞識的寂寞。於是記下一首我自吟自寫的《春城歌》:

  春風春雨灑春城,
  春城無日不春風。
  漫山杜鵑春光俏,
  綠水紅花盈盈笑。
  君看玉龍山上雪,
  春風不曾到山頭。
  春雨盡日似輕愁,
  春光春水兩悠悠。
  古潭蓮花爛漫開。
  譚慶雪山影倒載。
  剔透晶瑩含春色,
  仙姿嫵媚尋春來。
  四季如春無寒暑,
  一段冰魂做傲骨。
  春風春雨弄春柔,
  碎玉飄零蝴蝶舞。
  何須到處覓勝境,
  春城春城是樂土。

  第二天,我吟味沒有盡興的詩意,懷著一展身手的信念,回到了今後將給我種種機會的北京。

  1995年7月 開始于井岡山完成於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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