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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九


  一艘順江而下的客輪在與我們擦肩而過時,三層艙裡的旅客都擁到面向我們的一側在驚奇地觀看。這時,我又聽到「回艙位!」然後,對面船上的船員一窩蜂地出動連推帶拉把旅客轟進各個艙門,接著叭叭一陣鎖門聲把艙門緊緊鎖住。這時,我們當中的一位同事說:「你看,在大亂之中,就得這麼乾脆,否則人群湧向一邊,船就要翻了。」

  然而,這條輪船並沒開走,而是靠了過來,兩邊船員互拋繩索,再搭跳板,把我們這條船上的乘客全部接過去。

  我們無論如何也不能就這麼一走了之。再說,這幾天,我們和船員已感情篤深,哪能各人顧個人。儘管幫不上什麼忙,但俗話說:「百年修得同船渡。」這也是一段緣份。這時大副走了過來說:「劉船長命令咱們都撒!」一條小船把我們和幾位船員接了下去,當這條小船駛離這出事的輪船向著重慶開去時,只見劉船長與女報務員小陳站在船臺上向我們揮手。劉船長嚴肅的臉上擠出了一絲微笑,江風吹著他的頭髮,更顯得他的沉穩和凜然,報務員小陳一邊揮手一邊擦著淚水。

  這一幕深深地印在我腦海中,一位船員激動地在我耳邊低語:「在任何時候,船長與報務員都必須堅守在自己崗位上,別看這時還沒事,這條輪船底艙已經撞破了一個大口子,正在進水,雖然靠岸了,但說翻就翻!」

  我們懷著無法言述的心情,駛離了他們,船上懸掛的呼救信號旗,呼啦啦地飄著,船長與小陳身影越來越小……

  大約一年後,我們在拍攝工作中,曾在川江輪船上無意中遇見了劉船長,他說是去看望一位師兄。見了我們的面,握住我們的手,頭不住的搖著,似有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而說,我們絕口不提往事。

  以後每逢我坐船時,就會不由得想起川江的那一幕,想起那些可愛的船員,儘管我們天各一方。

  人生相聚是緣份,分別也因著緣份。再相見是緣份,不再相遇也是緣份。緣盡於此,情卻永存。

  在我與楊瀾主持的節目中,有一次涉及一個關於船長職守的問題,如果一條船遇到險情,只有一條救生艇,船長能否先離船去尋求外援。大家七嘴八舌地討論,各執一端,相持不下。這時,我的腦海中,浮現了兩個場景,一是80年前的冰海沉船,泰坦尼克號的慘案,我看過根據這段海難拍攝的故事影片《冰海沉船》我記得最讓我動心的是設計師的戲。當這艘觸到冰山的客輪正在下沉,女人、孩子首先被送上救生艇時,這艘船舶的設計師,卻正在船艙中沉默獨坐。這時一位船員沖進來,請他上甲板,準備逃生。這位設計師平靜地說:「請你轉告我的家人,我沒有貽笑大方。」既沒有悲壯的舉動,又沒有感人的言語。而身外的一切驚呼慘叫、手忙腳亂、勇敢與怯懦、獻身與自私、鎮定與心慌、大度與猥瑣、高貴與卑賤、在死亡面前—一照見了原形、本質和道德修養。這位設計出這艘前無古人的豪華游輪的設計師和所有船員乘客一樣,作為首批乘客曾享受過那啟航時的新鮮、愉悅和旅程的舒適,如果,安全抵達目的地,每個人的一生都有了一個永遠值得記憶的話題。不幸的是,這個「如果」被巨大的浮冰粉碎了。倖免於難的人,不幸遇難的人,本人與他們的親人,都有了更複雜、更深層的回憶而這位設計師卻決心與他的偉大作品同歸於盡,因為這是他的成果,也是他的生命。他不回救生艇的不足,而舍已為人,我想即使大家都上了救生艇,他也不願獨生。為什麼,我不知道。

  另一幅鮮明的形象,就是那次川江的歷險如果在那時出現了慘重結局,那或許也不可能有今天的回憶了。幸運的是,船觸礁而未沉。船上的乘客與船員都撤離了,而最後留在船上的兩個人,一老一少,船長與報務員。他們當時沒有把握認為這條船沒有沉沒的危險,但職責所在,他們是準備與這條船同生共死的。我記得,當年在船上與船員聊天,幾位船員忽然站起,走向船舷,默默佇立。後來,一位女孩告訴我,這裡是一艘客輪遇難之處。濤聲拍著船體,拍著兩壁懸崖,女孩子的眼淚在閃動,她後來又告訴我,那遇難船上的船員是他們的好弟兄。

  於是,我在節目的串場中,講述了這一情節,講述了我看到一的一位普普通通的船長,在危急時的鎮定自若,那時,他完全沒想到他自己,他對我們道別的最後一句話是:「對不起,沒把你們送到。」

  我不知道劉船長和小陳看到這個節目沒有,他們的親友、同事一定有人看到,一定有人會轉告他們。那是我深深的懷念,也是我深情的祝福。

  人生猶如行船,說不定還會碰上暗礁,但且莫說我有無辦法躲過,即使躲不過,我也會以劉船長,以文弱的小姑娘小陳為榜樣,面帶微笑,從容鎮定。

  既然,過去的激流、險灘已渡過了,那十年動亂,留在心頭上的陰影,一切的不平、怨仇,在通過三峽時,一部分已被江風江水滌蕩,一部分也為船員、船長的言行所化解。自然,他們也有他們的各自煩惱,人生的航船注寫不僅是載著歡樂、幸福,也同時會帶著煩惱與不幸在前進。

  在四川,我們天天奔波勞累,晚上聚於燈下,有時閑語,有時共同讀書、寫作。

  進了天府之國,首先感到的是人際的溫暖。我想,那時正值十年動亂後的撥亂反正之際,每個人在本單位都有一本難念的經,而接觸到不知根不知底的外鄉人,又可以無拘無束地交談,自然創造了一見如故的親密的氣氛。,

  唯—一次,雙方都有點責任的小小不快,也在很短時間內解決了。

  那時,中央電視臺記者外出採訪,第一個規矩是,持本台採訪介紹信,投奔所到地區省、市、縣委宜傳部,彙報情況,請對方協助安排食宿,一切費用自理,回來按標準額補助和報銷。外出時間長一點兒,從嘴裡省下幾個錢,買點土特產帶回,分贈親友。這次,一位劇組同志前去聯繫工作,宣傳部一位同志接待。據說,雙方這樣開始了談,或許有演義色彩。

  記:這次派我們外出來宣傳貴省大好形勢。

  宣:歡迎,歡迎。

  記:食宿倒不麻煩您這兒安排了,我們自己解決了。

  宣:那好,那好,還需要什麼,儘管說。

  記:我們需要一輛車。

  宣:車!什麼車?

  記:汽車,小汽車。

  宣:同志呀,你要知道我們的領導上下班都騎自行車,你們這些記者就是事兒多,要什麼小汽車。還有××報的記者,住在執行所嫌亂,要我們給他換住處,你是來工作的,還是來享受的?!

  記:你們領導上下班騎自行車,我挺感動,我們老台長在延安出入幾十裡山路騎的是毛驢。可是四川這麼大,要我們騎毛驢怎麼工作。再者,我們人並不要擠進汽車,可是我們這套設備幾十萬元,要有個閃失,我們怎麼交待。至於您說的××報社記者,我們不知是哪位,人家寫東西,希望有個清靜點兒的地方,這還是報道貴省的需要,我看也不過份。這樣吧,我的要求您給轉達一下,我回去聽您回信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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