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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八


  陳老總是這樣寫的:「二十年來是與非,一生系得幾安危」。

  鄧拓是這樣寫的:「筆走龍蛇二十年,分明非夢亦非煙」。

  無論文臣武將、學者元帥,在歷史滄桑歲月中,不免發出感歎,或慷慨悲歌,或悱惻纏綿;或豪放或婉約,都會使我們這些等閒之輩,興起「念天地之悠悠」,「涉滄海之一粟」的慨歎。「只恐雙溪舴艋舟,載不動許多愁。」

  長江,過去給過我多少嚮往,而當我有機會,似中年人的淡漠心理,走近前去,乘船從武漢出發,經宜昌,進巴陵峽、巫峽,過西陵峽,直抵重慶,五天行程,給了我至今仍受用無窮的啟示。

  在長江上逆水行舟,仿佛在追尋我們偉大民族發展的源頭,追溯她光輝舢爛又多災多難的歷史,瞭解她曲折的發展,仰望風雨滄桑的兩岸青山。我被長江的偉力,不屈不找的偉力所震撼了。

  一泓清水,彙聚成溪,千川合擾,萬水奔湧,終成不可阻擋的巨流,破門後,東進平川,浩浩蕩蕩,奔騰人海。

  就在我出發前,報紙載著這樣一條信息。根據科學考察,「長江全長應是6300公里,比原來認知的5700公里,長出了600麼裡。」怎麼會有這麼大的誤差,怎麼幾百年來會使長江在全世界大河中屈居第四。

  現在密西西比河終於讓了位次。

  尼羅河、亞馬遜河、長江,長江無言地奔流。

  在我上船的第一個傍晚,站在甲板上,遙望赤壁,浮想聯翩。我是尊奉古訓,好讀書,不求甚解。我十分厭煩那種細微末節的爭論。此刻,我面前就是爭議的一個焦點——赤壁,這裡是不是吳蜀聯合火攻曹軍的赤壁?還拉進來一位蘇東坡。多少年,多少人對蘇軾進行了指摘,哈,蘇學士,您搞錯了,您那首《念奴嬌》怎麼把赤壁說成在這兒了。不是在這兒,是在那邊兒,可是蘇東坡並沒說過赤壁一定在這裡。他詞中明明與著:「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你們不認字嗎?「人道是」這三個字明明白白放在那裡,「人道是」就是「人家那麼說的「。蘇軾又不是地理學家,他是借景抒情,借題發揮,一吐為快罷了。為大事者不拘小節,赤壁在哪兒,不是他所關心的,他想說的情懷,已成千古絕唱。

  「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

  拍攝風光片,不是科學考察,許多客體的情節根底有時不能窮盡於節目之中,給觀眾留下的不是答案,而是啟迪,創作者與受眾都需要繼續想像和感覺。

  長江之水,浩浩蕩蕩,向著東方,向著大海,萬古長流。眼前赤壁與這壯闊的江流相比,是那樣小巧,算得上是一座紀念碑。它記錄著我們民族在歷史上的自相殘殺。在我心中,想像著兩千年前那騰天的烈焰,兇狂的火舌。彌漫的濃煙,金較齊鳴,殺聲震耳,刀光劍影,鬼哭神嚎,寒氣森森,駭人心魄。我們曾批判尼采狂熱地愛好戰場的廝殺,喜愛血寫的字句。但你可曾知道,我們不也津津樂道於火燒戰船、大敗曹軍的慘狀嗎?火燒戰船,火燒新野,火燒白望坡,火燒藤甲兵,火燒連營。燒的是森林植被,死的是我們的祖先,「可憐無定河邊骨,俱是春閨夢裡人。」

  江水蕩漾,波光粼粼,漸漸地,古戰場遠離了我們。遠遠地望見夕陽抹在岸旁林立的石壁上,石岩脫落處,草色頹弱中,顯現出鮮紅的土色,是大火的餘燼,還是熱血的殷涔,強烈地呈現出一種令人聳然的斑讕色彩。

  不知不覺中,暮色籠罩了江面,那遠離我們的山勢越發朦朧,淡漠,漸漸消逝。

  夜幕降臨,浪花撞擊著岸邊,江心紅綠的燈標,逐漸明亮,閃閃地在波浪中眨著眼,點染著夜色江濤,安慰著船上的旅人。

  當我無言地回到船艙,在統艙中,映人眼簾的是一幅動人的溫馨情景,一位老人身旁依偎著一個小男孩甜甜地熟睡。可愛、可憐的孩子,在搖曳的甲板上,在涼涼的江風裡,睡得這麼香,這麼安寧。立時,我想起我的方幾,此刻也正在人夢。睡吧……

  孩子們在安然休息,可我們都必須努力奮發,不能不給我們的下一代留下一片光明。

  他們這一代人再也不要經歷戰火、刀兵,再也不要反目成仇,經歷那摧殘人心靈的變態的鬥爭。大江,掀起佻濤天巨浪,沖走那一切醜惡的鬼蜮吧!

  這一夜,我久久不能人睡,感到波的湧動,船的震顫。在搖曳中,朦朦朧朧,暫時拋棄了一切思慮與煩惱,好像躺在慈母懷中,好像在一隻大搖籃中。

  啊,如果我再年輕20年,或一覺醒來,迎到一片燦爛光明……

  我呼喚著,大江,你沖去我心頭早生的淡漠,揚起我青年時代曾有的激情吧。入夜,我感到微微震盪與搖曳的甲板,像是兒時的我可能從未領略過的搖籃,讓我沉沉入睡,並驅走那壓在心頭的夢魔。但願醒來時是萬道霞光,但願十年動亂是一個永不再降臨的惡夢。但是醒來的我,仍舊是現實中的我,仍舊懷有一種難以言述的壓抑感,仍就不由自主地偶爾無人處發出深沉的歎息,覺得我寶貴的、難再重新走過的、應該有所作為的時光,像長江的逝波永遠無法追尋,也永遠不會回還。

  水波無情,人有情,五天航行,船員待我們親如家人。他們想盡一切辦法,改善我們的生活,因為他們知道,我們不是遊客而是要幹許多工作的人,他們待我們,簡直是掏出了一顆心。

  船穿出了三峽。

  終點站重慶就在前方,分手在即,我們彼此都依依不捨地話別,又相約在重慶一定好好地盤桓上幾天。在我們住的艙位裡,大家有說有笑地吃著告別午飯。

  忽然,我身子一震,耳邊聽到一陣陣嘎嘎作響的噪音。我們電視臺幾位同事正相互以疑問的眼神對望,而在這一刹那,船員們臉色頓時白了,幾個小夥子嗖地竄出艙門,一位女報務員小陳,低低地驚語:「觸礁了!」

  激流險灘,三峽都已穿過,想不到那年天旱水淺,劉船長剛換班休息,船卻撞上了暗礁,地點就在距重慶極近的郭家坨。

  我們頭一次經歷這種事,不知深淺。只見船員們已身穿救生衣,穿梭來往。我們到了甲板上,看到一片柴油已從船底匯到江面,並擴散成一大片,隨浪飄浮。每一位船員都青著臉,但沒有恐懼,我至今也回想不出有任何恐懼與慌亂的跡象,只覺得這些位我們已相熟的船員,那時每人的神情像嚴陣以待的、大敵當前的勇士,每個人都像一尊雕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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