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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六


  我還是過去的我,過去為什麼沒這個機遇,怎麼今天就有了這個機會。是優是喜,是福是禍,是委屈還是獲得公正的對待,鬼才說得清。

  我幾乎以為自己上了當,因為說好了回幹校馬上做鑒定,捲舖蓋,回城。可是傳來消息,這一批輪換延遲,要再過幾個月才能回城。

  這就叫命中註定,很多事都由於解釋不清,我們只能含糊其辭地認為這就是命。我高高興興去插隊了,我很想學蘇軾的性格。愁眉苦臉一輩子,不如嘻嘻哈哈一輩子,做人要做快樂人,做鬼也不做倒媚鬼。我還記得京劇大師張君秋先生對我說過,「寧生個窮命,別生個苦相。」

  我到了距離幹校十裡之遙的張莊,這個莊的建制是個生產隊,在左近很有點名氣,糧食年年豐收,社員生活較這一帶的鄰鄉鄰村強了許多。我住在一間空屋子裡,除了我的行李,只有一條木凳。河南農村尤其是黃泛區,歷史上就是個窮地方,我到過許多鄉親家,兩間土屋,除了土炕就是土鍋臺,門外堆幾捆柴草就算不錯了。家裡砌個土檯子就算是桌子,有的人家兩根木杠子中間編幾道稀疏的麻繩就算是床了。先前如何劃的成份,我無從知曉,但依我看他們都是貧農,貧困的農民,可那時候貧農是一個無上光榮的稱呼。

  我在村裡插隊近一個月,白天和社員一塊勞動,實行的是過去「四清」時叫做「三同」的辦法,是與當地鄉親同吃、同住、同勞動。我發現村裡人的幹活強度,遠沒幹校裡那麼重。快麥收了也正是插秧時節,一早水冰涼。我脫了鞋子,拘起褲管,第一個跳進水田。隊長叫孫長夫,是個領頭幹活的好人,他竟然當著大夥表揚我說:「你們看人家趙同志,人家是生活在城裡大樓裡的人,人家這麼幹為什麼,地裡打的糧食沒他一份,咱們應該學學他。」弄得我實在不好意思,其實在幹校成天泡在冷水裡,螞蝗一叮就是幾條,一邊拍打一邊插秧,誰不是這麼幹呀。

  我最佩服的要算河南農村的婦女們,她們一早起來先做飯,然後跟男人一塊下大田於活;中午回來還得做飯,喂豬,然後再下田;晚飯後,還要在燈下縫縫補補,納鞋底,做衣裳,直到深夜。而那些男人是一點都不幫做家務的,晚上聚幾個人往門口一蹲就聊天,抽煙。我不是女權主義,但我真的覺得這樣太不公平,可是人家幾百年就這麼心安理得過下來,人家認為這很正常,外人怎麼多管閒事,再說管了又有什麼用呢?

  張莊有個退伍軍人,我經常跟他一塊幹活,我喜歡他愛說笑的天性。可是我發現村裡人都不太搭理他,莫非他有什麼過錯?我又不好當面問他。後來,聽村裡人一說,我才恍然大悟,原來有一回他收工後幫媳婦做點活兒,也就是蹲在地上,往灶裡添幾把柴草。這一下,全村人都看不起他了,連那些任勞任怨的婦女也認為他不是男子漢,這千百年的習慣勢力真是可怕,也確實可笑。我只能同情他。我當然也很尊重他,一邊幹活兒一邊和他有說有笑,反正我不是這個村的人。

  其實,村裡的女人們,尤其年輕的姑娘們儘管勞累辛苦,而天性卻是樂觀的。張莊生活好一些,表現在姑娘們的穿著上,那就是她們特別愛美,也有愛美的條件。許多女孩子出工時,也穿得很整齊。她們在天涼時,穿幾件上衣,裡三層、外三層一定要一件比一件短,這樣裡面有幾件新衣服,都在上衣下擺處顯示出來,紅的、綠的、花的,讓你覺得她過得很富裕,家裡有錢給她買新衣。

  離開張莊算起來有二十多年了,想必如今日子更好了,不知張莊的姑娘如今怎樣穿戴,也不知那位幫媳婦燒柴的漢子,如今是否有了好的境遇。

  當年,張莊人吃得好,這方圓數裡,無人不知,無人不曉。我插隊時,一天三頓飯都在不同的老鄉家裡吃。差不多吃了近30農的派飯。我們給人家糧票和錢。河南人,尤其農民,愛吃饅頭,當地人叫饃,只有張莊的人,才能天天吃上饃。別的村兒我沒去過,但「四清」時,我們台裡一批同事去了河南,回來都說生活特別苦,連粗糧都不能保證,半年吃紅薯和紅薯蔓兒。中國農村,生活得好不好,全看能不能吃飽。張莊人那時候就不但能吃飽,而且細糧很多。我在農民家吃飯,基本上是中午吃饃,能有一個炒青萊;晚上也有的時候吃饃就鹹菜。老鄉把豆子壓成餅,發了酵,黑乎乎的,然後切成細條,當萊。我至今都沒問明白這叫什麼菜,但很好吃。不記得吃過肉,也許有過,也許從沒有。由於我在這之前參加過「四清」,比起那時吃派飯的情況來看,張莊的飯食已是好得不得了。

  張莊雖說種稻子,我還插過秧,可村裡人不習慣吃米飯。一天,我在一位社員家吃中飯,主人蒸了一鍋大米飯,每人一碗,白花花、香噴噴的大米飯。正吃著,桌上有一位四十左右的漢子,提出意見,他端著飯碗說,「以後我再來,別給我米飯吃,米粒在嘴裡到處跑,我咬不著。」原來,他是這家人家的親戚。

  在社員家吃飯,有時候主人家誰是誰的什麼人我也沒弄清楚。不過養成了一張厚臉皮,到了一戶陌生人家,一屁股坐下,端起碗就吃,完了一抹嘴就走。唉,我們的老鄉太善良了,不信,這時候,有誰上我們家,推門就上飯桌抄起筷子,我可受不了,不知讀者諸君,誰受得了。而我們的老鄉過去就是這麼樣親如家人的接待上邊兒來的「同志」。

  河南黃泛區這一帶的人,不僅對我們交了糧票、錢票的吃派飯的人熱情,就是對待討飯的,也是十分慷慨大方。有次,在一個社員家正吃著飯,門口來了一位「要飯」的,這家人立刻給了他好幾個饃,而且滿臉熱誠。後來我瞭解到,這一帶歷史上就災害頻繁,幾乎村村、戶戶都有過背井離鄉、沿路乞討的生活。他們有過痛苦的過去,有著深刻的同情心。因此,這一帶的人並不歧視討飯人,他們知道,今天你幫了他,也說不定哪天人家就興許幫助你。

  在村裡插隊的幹校學員,插完隊總還能買點土特產,一是河南小磨香油,一是老鄉家織機上織的白土布。買來先存放在幹校,回城時再帶回家,那時,城裡某油也是憑票供應的,香油就更稀罕了。

  離開張莊二十餘年,我不知如今張慶會是什麼樣子。但我仍記得那片水田,記得那片麥浪;記得深夜歸宿,引起此伏彼起的犬吠;記得鄉親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平淡生活;記得那飄蕩在原野裡姑娘們的笑聲;記得我回到幹校在板報上又登了一首打油詩。

  在幹校期間,能公之於眾的詩歌,註定充滿了一種熱情。那是「文革」時期的一種時代印記,因此那熱情不僅是外部的氛圍,也有本身的感受。我是喜愛唐人詩意的,然而古代文人大多數表述的感時傷懷的情緒,不但被時代,也被我個人所認定為禁區。結果就只能以口號似的語言,形成與其說是詩,不如說是順口溜的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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