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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五


  這次,好像有點成效,他給了個活口兒,「你的問題,我們研究一下,這樣吧,有什麼事,你可以去找×××。」×××是台裡什麼領導我已不清楚了,因為我喂了一年豬,熟悉我那幾頭豬,對別的事就不太清楚了。「也好」,我表示,這幾天承蒙領導對我彙報的聽取,也表示,既然你們還要商量,那我就等等。他說好,有了決定會告訴你的。我心想,這叫得令而回,反正我在北京,在家裡等了,我也不再找什麼人了,是你叫我等的。我給幹校發了信,說是領導讓我等信兒,因此,我不可能近期返校。於是,我就該怎麼過日子,就怎麼過吧,你們最好就此把我遺忘。不過,人家可以忘了你,你自己可絕對不能忘了自己,尤其不能迷失自己的本性。知識分子怕別人忘了自己,大抵上是恐無用文之地。而在我們的現實生活中,有一些人覺得給你分配點工作或讓你能發揮一技之長,是讓你占了大便宜。那個年月,似乎就是這樣。那是一個不給你解釋,不和你講道理的年月,誠所謂「禮不下庶人」也。

  我很年輕,我很開朗,我有那麼多的書可讀,我有那麼多的空閒可以讓我悠閒散淡。我可能又被人忘記了,但我不抱怨、因為這是我被遺忘在自己家中,已不是豬圈旁。

  看書是我這個時候的重要日程,幸喜手頭有不少藏書,同時,幹校的戰友們很多是廣院老師,我可以向他們借一點書,有了點閱歷,讀一些過去看過的書,那就與學生時代讀書大不一樣了,看待周圍的事物也就大不一樣了。

  「白鶴向天舞,心事已消溶。」這是我已忘卻了的自己寫的一首詩中的最後兩句,那是去動物園中的觸景生情之作。

  那時,我還沒對「動物世界」有任何研究。動物園,好像是專為家長帶小朋友遊玩而設立的項目,我去動物園看看,也只是懷著「將謂偷閒學少年」的一種解脫心境。不過,我那天去動物園卻真的有點感觸,我轉來轉去,轉到了水禽湖畔,一群綠頭鴨,與一對對的鴛鴦,在小小的湖面上浮游。驀地,一聲宏亮的鳴叫,聲震九霄,那是一對丹頂鶴,張翅奔走,繼而在奔走中翩翩起舞,神情極度的瀟灑,伸頸展翼,跳動旋轉,雙頸纏接,婀娜而不失剛健,舒展而造型優雅,那般的超凡脫俗,我心中忽有所悟。

  這對鶴被關閉在這湖水之畔,是一對半失自由的生靈,然而它們直視一切,旁若無人,該怎麼起舞就盡情跳,該怎麼高興就大聲地叫,這是我第一次看到這種場景。我忽然覺得自己既已成為讀書人,就一定自奉以讀書為樂事的習慣,我要努力去完整地保持我的尊嚴與我的習慣。我似乎覺得應該保持鶴的高雅、脫俗,不為世態潮流所左右,我並非呼喚別人毋忘我,而是又找回了自己做一個老老實實知識分子的心態,自己不要忘自己。

  這段回城時間,是我多年來最閒散、幾乎無所事事的日子,很輕鬆,也很無聊。由於一年來,由腦力勞動轉為體力勞動,從不適應到基本習慣,所以,當四肢與肌肉甚至神經系統都仰仗勞作而得到調整,連胃口都因極度的勞累消耗而需要大量碳水化合物的填充,一旦又中斷了這新的節奏,反而渾身不自在,慵倦、乏力。在田頭的喘息休息時,我曾希望今後如果回城,老這麼休息該多美妙。其實不然,那短暫的間歇產生的飄然之感,沒有在閒散中擴大,在家中也找不到那涼風一吹全身通泰之感。

  記得有一篇國外體育醫學的報道,某位科學家經研究發現,肌肉在持續的運動中會分泌出一種酸性物質,這種物質本身就有上癮的效應。所以,運動員終止了大運動量的訓練,會很不舒服,我中學時曾在業餘體校訓練過,後來因學業緊張退出,一個時間身體很糟糕,像得了一場大病似的,連心臟部有壓迫感,可又查不出任何毛病。

  這回的突然從大田勞動中解脫出來,卻又感到吃不香、睡不甜,難以振作精神,何況這次心中覺得憋悶,還有精神方面的因素。我已深深愛上了自己從事的播音工作,可是怎麼才能再次投身這項工作,我也不知道,這體力節奏的突變加之心情的不暢,使我時時悶悶不樂。

  我何嘗不懂得要學會放寬心,要達觀地面對種種不公正的對待。可我做不到,即使我個人能做到,我又將如何向自己的母親、妻子、親朋好友解釋在我周圍所發生的一切呢?今天,已是事後了,回想過去,那真是用別人的錯誤來折磨自己。別說把我下放幹校變相的懲罰是錯誤地對待了無辜,即使我有錯誤或缺點,難道就應該這樣捉弄人嗎?歷史已還回了公正。可是還不回我當時受到摧殘的心情,那為什麼要那樣傻地自己跟自己過不去呢?何必不豁達大度,輕鬆地等到雲開霧散呢?這其實是站著說話不腰疼,自己也沒必要責備自己。

  不過,我那時的唯一能解脫自己的辦法就是看書或閒逛。為了使自己多少有一點解脫,我就托人借到《李太白集》和蘇軾的一些文集。我對蘇軾佩服得五體投地,這不僅是因他能詩能文能書能畫,才高八斗,更因他的豁達,他可以說生就一副不會生氣的心腸。無論遭遇何等出人意料的對待,反正不生氣。不是裝成不生氣,而是真的不生氣。而李白雖說在自己的詩文中,一再強調自己:「我本楚狂人,《鳳歌》笑孔丘。」「人生在世不稱意,明朝散發弄扁舟。」可是,由於他人世思想可謂根深蒂固,因此,他並沒有真正在心靈上豁達超脫。他所採取的人生態度,未免帶有強烈憤世嫉俗的色彩,因此,外界對他造成的傷害,他是很敏感而且很不容易承受的。只有蘇軾,大概中國也就這麼一位偉大的文學家,有這麼一種偉大的氣概。蘇軾幾乎從不在詩文中流露出一絲的怨憤,從來不訴苦,這是千古無匹的大丈夫氣概。

  誰都願向他學,可是誰都學不來,學不像。他性格中的樂觀源自他的基因,就像有人沒有痛感一樣,他對外界的打擊,就像沒有痛感的罕見現象。

  當然,我雖不可及蘇學士之萬一,但能在消沉與無奈之中略得蘇軾文中氣韻的感應,也聊解一二苦惱。

  一天,台裡來人通知我,幹校叫我回去。並說,經研究,你的意見得到重視,這期輪換回台,可是你應該去幹校做完鑒定,有個善始善終。

  我其實沒指望他們會對我的意見有所觸動,但我明白,這個世上,總還應當有申明理由的機會。自己不去申明觀點,基本上不會有人吃飽了沒事,給一個不相干的人去做於己並無好處的事。

  又一個麥收時節,我獨自乘火車返回了中原大地。聽到河南的鄉音,看到那一片片揚花吐穗的麥田,我孤獨的內心,掀起了一陣波瀾,畢竟這是我生活過的地方。

  §插隊張莊

  當年,幹部下放五七幹校,知青上山下鄉,那是一個無人能抗拒的潮流。下放幹校,儘管環境發生了極大的變化,但基本上還生活在機關集體生活的圈子裡。而知青就不一樣了,他們不僅離開了自小生長的城市,離開了父母、離開了家,也離開了他們一向生存的群體,突然來到一個不僅環境泅異之地,人際關係也大不一樣的農村。

  他們的精神所面臨的巨變,要比幹校生活的群體所面臨的變化大得多。故此,直到今天,知青題材的小說、戲劇可謂層出不窮。誰見過有過影響大的幹校題材作品呢?不過,我所在的幹校早已有了到附近村裡插隊體驗生活的規定,只是我過去從沒有享受過這種待遇。這不是調侃,真的只有被認為是毫無問題的學員才會被派去插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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