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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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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是打著紅旗,排著整齊的隊列,含著熱淚離開這裡的。當年,他們在這裡含辛茹苦,奮鬥拼搏,他們也曾心懷不滿,發過牢騷,口出怨言,一邊勞動,一邊盼著能重回家園,重操舊業,脫離這片苦海。可是當他們真的返回,告別這片灑下過他們汗水,告別這片由他們親手營建的宿舍,告別這塊也許暗暗滴過淚水的土地,是興奮、是激動、是留戀、是難舍,總之,這時,他們百感交集。新來的人,覺得這簡直不可思議,哭什麼,哭給誰看,不願意走就留下,這種感情,過去、現在、未來都很難說清,誰也說不清。 在幹校有幹校的苦惱,回城有回城的困惑,那時回城之後,缺少的是熱烘烘、樂融融的氣氛。所以至今,去過幹校的人,特別是在幹校多年的人,有時會這麼說,當年,我們多單純,也曾多麼的充實。這不是假話,也不是隨意說說,這是一種無法說清的一段情結。 §毋忘我 在一個溫暖的集體裡經受怎樣的苦辣酸甜,都是能夠對付的。然而,一個個人無論有怎樣的堅強內心,在孤獨中往往很難適應種種衝擊。 我發現我一個人在幹校的一個角落裡,默默幹活,落落寡歡。和原來相熟的戰友、朋友相處日久,乍一分手,很難適應又一個新的集體。我有點看不慣他們,看不慣他們什麼農活都不會,或者說看不慣他們吃的不是我們那時的苦。這是不是有點心理變態,是不是希望人人都受累,都受罪,都跟著我們一樣也受點委屈? 幹校的管理,也不像我們初來時的森嚴了。什麼「架子車精神」,什麼「啃幹饃精神」,什麼「一盞燈精神」,這些都沒人再提了。我討厭當年提這些折磨自己的口號的人,但也討厭把這些口號的精神意義全都拋棄的人,是進亦憂,退亦憂,到底如何才好呢。一個人適應了一種格局,而儘管這格局不合理,可是一旦適應了,再把這個格局揚棄了,就會有一種莫名的失落感。這正像上高原的人,一開始缺氧受不了,可是一旦適應了,再下到平地,他又有點受不了。 幹校紀律嚴,當初我也曾嘗到不近情理的對待。譬如:我插秧的水田旁,有一個揚水站。在一個水泥池中,我們下去沖泥腿時,總有一大堆小泥鰍鑽來鑽去。一天,我們連兩位同志病了,幹校那時又沒營養品,我從宿舍拿了個臉盆,趁夜色低垂一人走了好幾裡,下到池子裡撈了一盆泥鰍。回來悄悄請兩位女同志收拾乾淨,我找了一個大砂鍋,可能是藥鍋,一人溜進鍋爐房,在火上燒起了泥鰍。看鍋爐的一位老同志還笑著問我,鍋裡是什麼?我說是藥,一會兒香氣四溢,這中藥味怎麼這麼好聞?老頭兒還跟我開了個玩笑。 我交給一位女同志悄悄端去,給兩位病號吃,我自己連鍋蓋都沒打開,裡面什麼樣至今也不知道。 誰知晚上全連會,連長、指導員聲色俱厲,大批資產階級享樂主義,和不遵守勞動紀律。我一聽,糟了,准有人給報告了。這事兒層層有人知道,要保密其實不可能,要想知道誰告的密那也不可能,知道了又能怎麼樣人家。我低著頭,硬著頭皮聽著,心想我反正沒吃,能怎麼樣。最後人家講完一通道理,點了我的名,我在全連幾十位戰友面前成了一個偷嘴吃的饞鬼。也許散會後,他們弄清了真相,既沒再批評,也沒向我道歉,就這麼算完了。我知道,這世界上不講理的事兒多了,我不理你就算了,就這樣,我簡直對那幾個人失去了任何信任。 如今來了一批新學員,帶各種好吃的,公開吃也沒人再過問了,我想起過去,未免氣難下嚥。 再說,我一人在一個小屋裡,幾乎與世隔絕,有沒有人想起我該輪換了呢?是不是把我這個人忘了?! 幹校領導不管各單位輪換事宜,我找他們說不著,說了也沒用,於是我自己採取點行動。 寫信叫妻子拍一份電報:母病速歸。唉,拿自己母親說這事兒,肯定是有悖孝道。可是這也是不得已而為之,母親並不知道,幹校以示關心,還向台裡當時的領導彙報了,台裡派了兩個人去我們家「探望」。正好我媽出去買菜,問街坊,趙忠祥他媽病得怎麼樣,街坊莫明其妙,你們說什麼話呀,人家好好的。得,西洋鏡揭穿。不過這時已靠近「文革」後期,幹校領導換了一批人,他們明知我這是藉口回城,也就睜一眼閉一眼,准我一個月假。 「撞破鐵籠脫虎豹,頓開金鎖走蚊龍」。我默誦著《三國演義》中劉備從曹操處出走的兩句評書,一路回到北京城。 回到家中,先是猛歇幾天,睡幾天覺,然後猛吃猛喝。在幹校攢了點錢,這時物價便宜,一塊錢能吃頓涮羊肉,不過那是在大家圍坐的共用鍋裡涮肉。休整了幾天,又覺得回城也無聊,愛人白天上班,我看望老母親,陪了幾天,就一人上街閒逛,心裡也煩。到幹校一年了,台裡有什麼變化沒有,我根本不知道,於是我決定找領導去談一談。 我已沒有了大樓出人證,上班時我進不去,只好趁領導們在家時去訪問。我想我與他沒什麼個人恩怨,人家受教育多年的老同志,不會不見我。 我利用中午時分,敲響了他家大門。他一見是我,愣了一下,因為他派人去我家打探虛實,沒估計是幹校準我回來。我登門拜望禮數周全,也無可指責,於是他非常熱情地請我落坐。我於是按照過去大家都慣於說的套話,把自己如何認真改造和認真學習馬列、毛著的情況,作了個詳細彙報,差不多談了一個小時。最後,我站起身說,實在不好意思影響您午飯,今天就不多打擾了。 第二天,大約還是這個時辰,我再次敲響了領導家的門,繼續彙報。第三天,他有點不悅的顏色,我一如既往畢恭畢敬地說,本不該此時造訪,但上班時,我不方便進大樓,晚上就更不合適了,只好此時來訪。他明確表示,你沒什麼大的錯誤,就是想多給你創造一點鍛煉的機會。我說:「領導好意我感激不盡,我希望多有鍛煉機會,這樣吧,該輪換我了,我就回來,下一期,我現在就算在您這兒報名了。」 第四天中午,我又以手指關節,輕輕地扣擊他家的大門。我是拖著無奈的步子,懷著矛盾的心情,走到這裡的,我的手半天才抬起來。這樣的午間造訪,不但令對方十分的厭煩,也實在有傷我的自尊心。還是得來,我一生很少為自己的事去麻煩別人,很少開口求人。「上山擒虎易,開口求人難。」有時,還沒開口心已怯了,人家能答應嗎?所以我極端佩服基辛格的外交談判技巧,想還到既定目標,提出一個天文數字,這差不多就是市場上的「漫天要價,就地還錢」。我實在缺乏這樣一種勇氣,也沒多少機會嘗試。那種「我的是我的,你的也是我的」的厚顏無恥之舉,我見過多了,可是該向人家稍微借鑒一點的時候,卻怎麼也做不來。這次,我覺得我並非專為自己輪換回城而來造訪,我認為自己是在討回一個公道。人善遭人欺,這次我有點豁出去了。 一進他家大門,已看出他的滿臉的不高興。說老實話吧,誰看誰都不順眼。我只是要一句話,「該不該叫我回來」。你說不該回來,那就給句乾脆話,我也好問一個為什麼,你說該回來,那我就要一個承諾,什麼時候回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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