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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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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來文人有誰能當此典型,罕見的一位就是蘇東坡。蘇軾是一位偉人的文學家,偉人的詩人,他的詞當然好得無可挑剔,唯一對他有點微詞的是指摘他用典太多,有吊書袋之嫌,這真是雞蛋裡挑骨頭了。博古通今,學富五車的蘇東坡,半夜說夢話也是經典,何況填呢。至於詩作,毛主席說的對,宋詩味同嚼臘,因為宋朝出了個朱熹,理學盛行,詩情收斂,但任何事情不可能沒有例外。蘇東坡的詩就是不讓唐人意境的作品:「竹外桃花三兩枝,春江水暖鴨先知。」「欲把西湖比西子,濃妝淡抹總相宜。」這意境、美感可與杜牧比肩。 蘇東坡一生,政治上並不得意,屢遭貶謫,但蘇東坡具有的是一種氣死活人不償命的樂觀的天性。他的樂觀真的不是故作姿態做給政敵看,要那樣就不是他了。一個人明明被整得死去活來,心中諸般冤屈,種種疼痛,萬般無奈,偏生要裝個笑臉,那就不必了。裝出一種窮歡樂,更讓人看笑話。而蘇東坡,根本就沒把勢利小人當成什麼東西。他可以「老夫聊發少年狂,左牽黃,右擎蒼。錦相貂裘、千騎卷平岡」,他也真的如《超然台記》中所述「予自錢塘移守膠西,釋舟揖之安,而服車馬之勞,……始至之日,歲比不登,盜賊滿野,獄訟充斥,而齋廚索然,日食杞菊,人固疑予之不樂也。處之期年,面貌加豐,發之白者,日以反黑。……」吃得那麼槽,生活得那麼苦,受了那以多的委屈,可是近年來,臉上胖了,頭髮原來白的現在也轉而變黑。這不氣死人也麼哥?疑是他吃了什麼仙丹妙藥,這仙舟實際是他方兒,那就是神仙般的胸懷。不知老之將至,不知人生苦短,不知憂患與生俱來,但也絕對不是白癡心態,他是文化天才,他從不怨天,從不尤人,只要活著就不知什麼叫優愁。蘇東坡是千古豁達第一人,本文論及的是畫家,怎麼請這麼一位大文豪呢? 且聽我說,文亦對題,蘇學士,不但才戀古今,他的書法已成一派,他還是一位畫家。我看過他的一幅蘭石圖,那是在鄧拓捐畫展上,是一長軸手卷,後面二十餘上各代題跋與印章。當然這場筆墨官司至今也未打完,一些鑒定家否定其真,直說其假,而鄧拓等人包括周懷民、黃胄認為是真的。當年鄧拓藏畫還是周老、黃胄幫他收集的,周老與黃胄難道就不是一流鑒定家嗚?再說,說其假者只望其畫一眼就定案。當然,古人有只要展開一寸之幅立辨真偽之談,可那真假一定是天淵之別了。對這麼一幅古畫,說真的幾位,天天看,天天守著畫琢磨;說假的這邊,只看了一會兒,那我作為局外人未免覺得,說真的未必確鑿但證據豐富,而說其假者,太過武斷。在真偽難分情況下,我個人持一種權且當真的心態。何必一定說它是假的呢,只要年頭夠,筆墨好,藝術十足夠品位,你原來又沒看過蘇東坡任何一幅畫,憑什麼非說它不是呢? 就在這樣的爭論中,與蘭石圖同時出現的一幅竹石圖流落到了日本。 能說,蘇學士與我的這些位畫家朋友無關嗎? 我說蘇東坡千古第一樂觀人,並不意味著其他古人、今人都如李陵在番邦的那種悲苦心心,「舉目言笑,誰與為歡」,「晨生聽之,不覺淚下。」 有些畫家也具有樂天個性,但我不可能展現得太過於細密,因為我不是憑長年的仔細觀察與科學的鑒定來斷言的,樂觀與否至今用什麼儀器也是檢驗不出來的,也量化不了,我只能根據自己有限的瞭解來判斷。 我以上介紹的幾位也不能說他們沒有樂觀心態,但我以為樂觀心態的標誌,應該像天女散花一樣,把歡樂不要秘臧心頭,要在燦爛的天際中散發出耀眼的閃光。 那麼誰敢自己說,我是這樣的人呢,還是我來評價別人為好,海粟老人首當無愧。 海粟老人在畫界是元老級人物,我與他只見過幾次,曾請老人家吃過一頓便飯,那年劉老已九十歲了,身體真是硬朗,據說他要十上黃山,大夫給他檢查血壓80/120,真是奇哉怪也!海粟老人一派樂天的童心。他的生平就沒必要由我來介紹了,但他正是第一位創導畫人體模特的中國畫家,當年爆發一場極大的爭議,可見劉老敢於人先的開明態度。 海粟老為什麼如此壽比南山,據他自己說他是樂觀曠達,心中放得下事,而且一年到頭酷愛活動。 海粟老人還有一個厚道之處,就是他從不在背後說任何人的壞話,這是許多人的感覺。即使對揪住他不放的人,他也絕無微詞。 老人一生愛去名山遊。首選佳境就是黃山,劉海粟以90之高齡十上黃山,文化史上必留佳話。他愛黃山的奇石、怪松、雲海,他用自己的心去感受美的蒼穹。黃山未曾蘊成詩文佳作,卻成全了石濤之後的一批畫界大家。而劉海粟大師所感受的黃山之奇絕秀麗,不獨落紙於形,而且體現在胸中的色彩觀念,他的畫卷,必有赭色偏紅的松幹,和寶石藍的山巔。 藍與紅形成鮮明偉烈的光彩效果,跳動著愛美之心的美的再現。 因此,在千百幅作品中,只要有劉老的,那是憑感覺也能辨出的。 據海粟老人的學生說,海粟老人晚年曾對一位弟子講:「人生即使百歲,到頭來不過仍覺得一瞬間就過去了。人生是短的,這也是沒辦法的,不過要記住,第一要體現人生創造價值,出生到世間談何容易,那麼一生要做些對大家有好處的事情;第二要體現一種歡樂價值,人生也要享受生的歡樂,要儘量開心。不要愁眉苦臉過一生!」 當我聽到這段話時,正是傳來海粟老人在上海仙逝之際,有很多年不見老人了,我特地打電話給上海台葉惠賢,請他代我送一個花圈致哀。 老人享盡天年,恰值百歲,一生苦樂唯有自己心知肚明,但百年身已過,留給後人的是無數藝術珍品。還有一位健在的老人許臨廬先生,這也是我的一位忘年之交,早幾年我家距他家,騎我那輛破車頂多七人分鐘就到,他住西便門,我住真武廟頭條。我無論哪天,有空就去看看他,看他作畫與寫字,跟他天南海北的扯。 他的性格特別開朗,見我面反復說過多少遍:「忠祥,他要常來,人可以沒錢,但不能沒朋友!」這個道理聽著有理,實則我並不全苟同。有時沒錢也就沒朋友了。人情冷落世態炎涼,怎麼既有錢,也有朋友就兩全了,但這不是許老做人的原則。 許老還常念叨,人沒有一輩子倒黴的,也沒有一輩子都順利的!這當然是合乎辯證法的。 但依我看許老是沒有哪一天我見他時,他不笑的。 許老當年拜白石老人為師,是大師的人室弟子,據說,連老人家生活起居也都參與照顧。過去拜師,並不像現今的老師在墨板前講授,學生在課堂上做筆記。許老是為白石老人鋪紙研墨,觀看大師作畫。這種千載難逢的機會,怎不令人羡慕,何謂真傳?此其一端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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