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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


  我鋪了個六尺對裁,故技重演畫了六頭迎面跑來的小毛驢,黃胄高興得除了幫我修整之外,又添了兩頭,末了題了個與趙忠樣合作的款送倪萍。

  黃胄原姓梁,《紅旗譜》作者梁斌是他堂兄。梁斌也開始畫畫兒,並在前幾年與黃胄在民族宮舉行了兄弟聯展。可見黃胄繪畫還有傳染,凡經常觀其作畫者,心有所得。

  周懷民老先生與我是忘年之交,我幾天不去看他,他一定想我。有一回聽說他病了,我趕忙去中日友誼醫院看他,他見了我,盯著我說不出話來,旁邊的人都說他太激動了。我承蒙他厚愛與關心,他也逢人說忠祥是我最得意的學生。其實我雖沒拜過老師,但心底一直認為他是我可尊重的師長,我敬重的尤其是他的為人。

  周老待人的誠懇,誨人的不倦和寬厚的心腸,實在讓我覺得他是一位中國傳統觀念中的大好人,老實透了的人,是我的楷模。

  周懷民先生早年曾在南京美專做教務長,張大千先生都算他的下屬。二十多歲時,懷民先生的作品就享譽大江南北,早年他的展覽一開,孫科必來,倒不是私交,而是周老的水蕩蘆葦畫得非常線膩優美、恬淡。我看過他早年作品,那真是展卷伊始就讓你舉得天風徐來,湖水微波,蘆葦搖曳,那筆觸亦工亦寫,佈局錯落,若無天人合一忘我之境,斷無此作。

  惜哉,周老今年年屆九十,大病初愈,否則我必請老人家做《人與自然》的嘉賓。

  早年周老雅號周蘆蕩,晚年他畫的更色葡萄與彩色葡萄更是粒粒傳神。他給我講解他對葡萄的枝葉佈局以山,水畫手法處理,蒼勁老道的枝、藤、葉、蔓和串串欲滴的晶晶碩果,濕潤與乾枯,飛白與暉染相映相襯,筆觸凝而不滯,枯而不澀,清而不薄,使畫面飽滿而生動,既極富傳統功法,又糅合西洋技法。老人也是活到老,學到老,畫到老,故晚年又獲周葡萄美譽。

  周老常對我講起與張大千的一段交往,大千先生我無緣得見了。大千先生生前是極為豁達之人,他臨八大、石濤可以亂真,而他自身的功力,人物、山水、花鳥都雄冠一時,想來什麼時候也不會為生計發愁的。周老是個不善交遊的本份之人,在北京時的一段生活清貧。舊社會的畫家有幾個有錢的?窮和畫家結了許久的緣,窮畫家就這麼叫出來的。梵高臨去世時,究途潦倒,而現如今誰能得到他一幅畫,價可千萬美元,這人世有什麼天理!黃賓虹生前,雖與白石老人並稱,北齊南黃,可是據老人們講,當年誰若看望他,向他要畫,他高興極了,絕不認為人家向他要錢,如今在他身後一幅作品十幾萬,這跟他又有什麼關係。我信奉唯物主義,也相信生不帶來死不帶走之說,但生不逢時的感懷有時既使我激憤,又使我悲哀。

  周老大概也看透了這一點,1982年老人將一生捨不得吃捨不得穿的我買來的許多古畫,包括宋、元、明、清諸多大家作品,捐了。我就在周老家看過八大冊頁和趙孟俯行書長卷等稀世珍品。可是周老來個一鍋端,全捐給了家鄉無錫市,如今假如老人家拿出當年捐的幾十件中任何一件作品,換個別墅應該沒什麼問題。可是他仍住在西海邊上的一個狹小的院子裡,一進屋,要是同時來三個客人,真是沒地方坐。一個畫案已把一間屋子填滿,周老如果不是一位畫家,而作為一個畫商,有幾個能有他的鑒別藝術品的眼力,加之他已有過一生幾十年辛勤、精心的藝術收藏,毫無疑問,他可以在海內外稱富。

  歷史不可以假設,人生也不可以再回首重新走過,保況,老人至今毫無後悔之一絲一毫的表示。

  唉!可憐的老人,可愛的老人,也多少有點呆氣的老人。

  話茬接著說,當年周懷民先生蝸居北京,張大千登門造訪,一看周先生正在燕窩窩頭,「唉,」大千先生長歎一聲後說,你就吃這個呀!走吧,上我家,周老念念不忘大千先生的這段情份。他還說,張大千親自燒萊,大千先生說:「我第一是會做萊,第二才是畫畫兒。」周老說:「張大千做萊,起鍋,油開了,先放鹽,說這樣香。」

  我後來也這麼做過萊,算是得了大千先生傳的一招吧,惜哉,畫是永遠沒機會親自跟他學了。

  最近一次我去看望周老,他一定要我與他合作一幅葡萄。長者先,老人家開筆。他九十高齡眼不花,手不抖,仍坐在畫案前神情專注,一絲不苟,畫得忘了時間。計燕蓀伯母說:「老伴兒,你與人家合作,怎麼自己畫個不停呀!」周老仿佛沒聽見,仍一筆一筆興趣盎然地落墨畫下去。

  我看得驚呆了,老人已然進人了物我兩忘之境。

  那神情猶如一位我激耕耘的世紀老人,真的,今後請不要截用默默耕耘這個形容字眼,這個句子是專給周老這樣的人用的。

  我感到在這小小的僅能插足的院落,在這陋室之中,生存著一位悟得人生真諦的老者,這位老者的胸膛裡平靜地跳動的是「專心作畫,與世無爭,無欲無求的心。

  我家壁上掛著的一間立軸,是周老給我的一幅四尺三裁青綠蘆蕩。周老送我這幅畫時才七十多歲,一恍就廿年了,當時他說:「忠樣,這是我蘆蕩的封筆之作,以後,我想畫也畫不了蘆葦了。」

  我望著這幅畫總在悟點道理,周老四句自題詩「罷鈞歸來不系船,江村日落正培眠。縱然一夜風吹去,只在蘆花淺水邊。」意思是人生固然有自己的規矩方圓,只要老老實實地去操勞,就不會有風險浪惡這災,那就會永遠保持一個寵辱不驚,水波不興的境地。一位朋友說,我命屬土,當以水滋養。我生性也極懦弱,生怕在這風口浪尖上的行當中出個三長兩短,每當看著這幅畫,吟味這詩句,我就似乎踏實多了。

  人生極像畫面上傍著叢叢蘆葦的岸邊的一葉小舟,我已沒有了到中流擊水的豪情,只想在不在的方圓中任我浮游,在無外界紛擾的環境裡,做「江海寄浮生,天地一輕舟」的夢。

  知識分子大約有三個類型,一類是恃才傲物,嘻笑怒駡,這樣的人往往容易招來非議甚至惹下事端,彌衡大約算得此種類型,他罵曹,即使斬首也青史名標,還是為了出名。一類是謹小慎微,生怕有點風吹草動,常言說「為人不做虧心事,半夜不怕鬼叫門」,可是膽小老實的知識分子即使從沒做過專心事,以後也不準備、不可能、也做不出虧心事,他仍然半夜怕叫門,老實人的特徵就是一輩子準備挨欺負,即使你再講一千遍別欺侮老實人,但你看吧,那些地痞、流氓、無賴、小偷專撿老實的下手。神鬼怕惡人,為什麼盜蹠長壽,顏洲早夭,這誰也說不清。還有一類,也是我最欣賞的、但我自己卻學不會的一種類型,即達觀和樂觀心態,笑口常開,千憂萬愁對他無奈,這才是天生的樂觀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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