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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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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出過方圓幾百里的年輕人,看什麼都新鮮。頭一次睡火車臥鋪,都不知毯子該怎麼鋪。在一夜蒙朧興奮中,到了太原,看到那寬敞的迎澤路,步人那巴掌大小的迎澤公園。看過的小說《晉陽秋》的情節、畫面迭現。我生在北方,第一次出遠門還在北方,於是感到的都是似曾相識的氛圍。 從太原我一個人趕去大寨。我忘了為什麼沒買到長途汽車票。反正,闖闖再說,和糧食局一位司機說好,搭他運糧卡車直奔昔陽。長途行車,司機還要帶一位副手,只能坐兩人的駕駛室不可能有我的座位。於是,我跳上車廂,坐在敞篷的堆滿麻袋的車廂裡。 如今要是再這麼出門,我一定會受不了。可是那時候這麼坐車,不僅感到已是幸運了,更有一種得意的滋味。因為我可以有一種有趣的經歷,填補我生活當中的空白,也因為沿途有看不夠的迷人風光。那起伏的山勢,那黃土高原的溝溝壑壑,那一片片壯實的莊稼,那豐厚深綠的葉片與吐著紅穗的玉米,那一串串長成狗尾形的小米穗穗,在一片藍天白雲下,顯得那樣的美。車在逶迤的山路上前行,少不得揚起一股黃塵。我不怕車顛,不怕風吹,不怕眯眼,不怕弄髒衣裳,只一個勁地貪婪地盯著我從未看過的山區中梯田的景致,那時郭蘭英唱的一首歌的歌詞,有這樣描述:「一片片梯田,一層層綠,社員睡夢裡也笑聲甜。」那個時代人們的歡樂是那般的容易。我懷著極為激動與喜悅之情,在車上搖來晃去,在拐彎處揪住麻袋以防被甩出車去。記得車上放了一隻空鐵桶,就屬它鬧得歡,一路上蹦來蹦去,發出吵人的聲響。 一會兒司機副手打開車門,回頭向車上望望,我就笑著示意:「很好。」可是他望過幾次之後,我才感到,他根本沒用眼睛看我,而是望望麻袋有沒有顛掉。 我在車廂上一路欣賞在今天看來平淡無奇的景色,卻在心中翻騰著初離家門,獨闖江湖的那種亢奮。 到了昔陽,已近黃昏,太行山的層層黃土,與條條溝壑,在夕陽下,蒼茫神奇,那莽莽蒼蒼的壯麗景色,是我從未領略過的。我那時根本不知道,這是一萬年來,由於植被破壞與水土流失所形成的景象,它是黃土高原的累累傷痕,在這樣的生存環境中,人們靠天吃飯,又經常受天災的懲罰。 大寨大隊就坐落在這一片黃土高原的七溝八梁一面坡的虎頭山下。當時,大寨大隊在黨支部書記陳永貴的帶領下,戰天鬥地,向黃土地要糧,已經三戰狼窩掌,整治水平梯田、頂住自然災害,創造出畝產一千斤糧食的這一當年的奇跡。中央電視臺的第一次報道就從我們攝製組到達開始。 我第一次見到陳永貴時,他正值壯年。那天,我住的窯洞,窗紙剛一放明,我就走出門外,正像先到達的記者所說的,這時,陳永貴已在周圍的山梁上轉了一圈,把這一天該在什麼地方幹活,該幹哪幾種活計,每一處分派幾個人,是男人或是女人能正好把活計完成,放在心裡謀劃好,以便等社員出工時,好一一安排。天生的農民首領的素質,他穿一身黑布衣,頭紮一條白毛巾,胸有成竹地巡視這片土地。 該出工了,那時大寨雖沒達到輝煌之巔,但已經有了名氣,來採訪的記者逐漸多了起來。一位新華社老記者囑咐我們,到大寨來採訪,只是拍攝鏡頭,拿個本子記錄是不成的,陳永貴會不高興的,你們必須在和社員一同幹農活兒中進行採訪。另外,他叮囑,一定要小心,別說出或問出會使永貴不高興的事,他脾氣不好。於是,我穿上粗布外衣,借了個圓型墊肩,走進了山溝裡和社員一塊兒整土地,大寨的社員幹起活兒來十分賣力,這平常的活計,在他們幹起來,就像我曾參加過的勞動會戰,每人都是一臉土,一身汗。我就在離陳永貴不遠的地方,一邊兒幹活,一邊兒看著他幹活,陳永貴總是在幹這一天裡最難幹的活兒。 他在一片黃土堆前,掄起一把開山的鎬,像豹子一樣有勁而靈活,一下兩下,一大塊黃土「嘩」地落下,再一下兩下,又一大塊落下,那渾身的勁兒爆發得那麼猛、那麼準確,那樣巧妙,看他幹活兒,也是一種享受。他是大隊全體人員的頭兒,但他不是監督別人勞動的頭,他只專注地幹他的活兒,在他的周圍沒有偷懶的人,大家從心裡眼他。 當年,大寨村剛成立互助組時,有農具以及精壯勞動力的,門當戶對,組合一塊兒,剩下的是老的老,小的小沒入收容的幾戶人家。這時,陳永貴還是一個小夥子,他拒絕了別的組的邀請,挺身而出,把沒人要的這幾家「包袱戶」召集起來,他說:「我願和你們一起幹,只要有我陳永貴吃的,就餓不著你們。」這樣,老少隊就成立了,後來組並隊,成立了合作社、人民公社。陳永貴就是他們的帶頭人,陳永貴以他的人品和活計一直贏得了大家的信任。 在這樣一個窮山溝裡,在靠天吃飯的條件下,這些大寨人是不屈不撓的頂天立地的英雄。他們所表現出來的頑強的生存與發展的意志,無論在過去或是今天都應該成為人類的光輝典範。那時,他們唯一的出路就是埋頭苦幹,他們別無選擇。不成為昂首挺立的漢子,就成為美萎縮縮、愁眉苦臉、伸手要飯的可憐蟲。他們選擇了前者,戰天鬥地,氣蓋山河,然而只不過圖一個溫飽。他們這麼幹下去,子子孫孫這樣幹下去,從畝產800斤增加到1000斤再增加到1500斤,又怎麼樣,還只是僅能溫飽而已。但他們能在這外人看來無法生存的地點,硬是響噹噹地活了下來,不但不再吃國家救濟糧,還向國家交了公糧。為此,多年來,他們流了多少汗,付出了多少艱辛,無法計算。然而,當年不這麼幹,他們又將如何辦呢? 看看陳永貴的那幾位哥們吧:賈承讓、梁便良,他們為了造水平梯田,把黃土攔住,築造石壩,在開山鑿石的終日勞作中,每一個人的一雙手幾乎不是扁扁的手掌,伸開五指仍像一個拳頭,那手上的老繭,一層又一層,我看過梁便良的手,那是一雙已經變形的鐵掌,具有開山劈地的力量。這位有兩支鐵樣臂膀的漢子,卻是笑起來有些羞澀,不善言談的人,我看到他在自家窯洞門口吃晚飯,手捧一隻如小盆子一樣的深碗,稠糊糊的滿滿一碗玉米粥,怕有一斤以上的玉米麵,在粥上只撒了幾粒切得細碎得猶如芝麻一樣的鹹菜末。他一天勞動拼搏下來,只吃這樣的晚飯。但能吃上這樣的晚飯,他已很知足了,全村人都知足了,因為,過去他們連這個也吃不上,遇到災牢還得逃荒要飯。他們戰天鬥地僅僅為了眼前能吃上這樣的飯,不然又怎麼辦呢?讓這些農民怎麼辦呢?這就是我最先理解的大寨,大寨人,大寨精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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