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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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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我們這些客人,大寨有個招待所,每天供應我們三頓飯,中午和晚上是粗面飴飴,碗中飄著蔥花香油,偶爾還會有一兩片肉。陳永貴把我們帶到食堂,看到我們端起碗筷,說一聲「你們吃吧!」他掉頭就走。我們剛想挽留,新華社的記者說:「不用,他從來不陪客人吃飯。」陳永貴回他的窯洞,去端他的大海碗,喝他家的玉米糊糊去了。 我們在勞動中,還結識了鐵姑娘隊隊長郭鳳蓮。那時她剛18歲,領著姐妹們幹活兒,晚上在窯洞中還和大家打撲克牌,有說有笑,十分活潑。有一天中午,陳永貴在地頭兒上發牢騷,他低著頭兒幹活,仿佛自言自話:「來那麼多記者,盡照我們的姑娘,我這個老頭兒沒人照。」基實他並不老,我只記得他面對面和我們說了這句半開玩笑的話。 以後,大寨的名字日益響亮,但從1963年我去大寨採訪後,一直只能在電視中看到陳永貴,在屏幕上,我看到他像一顆明星從深山中升起,看到他走上人民大會堂的主席臺,並稱他為陳永貴副總理。 他沒能輝煌多久,他不再是副總理了,但也不是原來虎頭山下的那個陳永貴了。他還住在北京,我曾又一次看到他,我家離他住處很近,他上街散步,我有事出門,偶然對面碰上,我太熟悉他了,但他根本沒注意我,他目不斜視地走在柏油路旁的石板人行道上,給我的感覺,他瘦了,而且老了,已不復有當年在大寨時我見到的那種虎虎有生氣的形象了。然而,他還是他,在北京的街頭,他是一位普通的漫步街頭的老鄉,因為,他還穿著對襟的布衣,穿著一雙布鞋,這非常短暫的路遇,給我留下十分深刻的印象,二十多年來,不曾再有的接觸,使我無法貿然向他靠攏,與他招呼,我們曾相識在大寨,我曾在他身旁幹體力活。 二十多年來,他的沉浮,又經常由我在電視中為他解說,應當說,我隔不多久,就會在電視屏幕上與他相見。我越來越熟悉他,他已不再認識我,他是那樣一位不太會與人交往的人。當年,我跟他一塊勞動時,並不像與時傳祥一起有說有笑,陳永貴幹活時,注意力完全盯著自己腳下的那一小塊土地,他當年對來大寨的記者,不可能—一結識。我知道這樣的人的性格,他會用自己全身心的力量去完成一件既定的他熟悉的工作,卻不善於與人打交道。我很難想像,他後來的一路遷升都做了些什麼,他從小會幹農活,他熟悉家鄉的一草一木,他離開了他所熟悉的地方,所擅長的勞作,他又會做別的什麼工作,我不清楚。 他以一個平民的身份漫步北京街頭時,又有什麼感想,我更無從知曉。據說,他一直到生命最後一刻,並沒能再回家鄉,他的骨灰回到了大寨。據說,大寨全體鄉親,為他戴孝,哭聲震天,把這位與他們同甘共苦的永貴接回了虎頭山,接回了他生前灑遍了汗水的這方黃土地。據說,有的鄉親哭著呼喊:「永貴啊,千不該,萬不該,你不該離開咱大寨呀。」 這都是往事了,陳永貴離開人間也很多年了。常言說:「人移活,村移死。」人在一生中,是可能也應該到處走走看看,或離開家去處外面營生。但一大部分人又很難離開生他養他的這方熱土,他們很像一株根深葉茂適應了當地生存環境的大樹。陳永貴就像一株虎頭山上的大樹,把他連根撥起,移到再美好的環境中,都不能使他適應,他生在虎頭山下,長在虎頭山下,最後,又回到了虎頭山下。 不論時代發生什麼樣的風雲,不論陳永貴曾居何高位,人們記住的,都是當年挺身而出帶領鄉親們求生存、求溫飽的那個陳永貴。他天生就是這樣一位默默耕耘的人,他仍歸於耕耘過的故土,他身上發生的一世,都是他自己可能並不明白的戲劇般的變化。 如今的昔陽,已不復昔日模樣,但我一直沒有機會再去看看,看看陳永貴的墳,看著郭沫若的一半遺骨所安葬的虎頭山。 如果站在今天的立場去回顧過去,那會有許多人不理解。為什麼當年只在山溝溝裡刨黃土塊,費那麼大力氣,收那麼點玉米,竟能使陳永貴、使他所在的大寨成了全國的一面紅旗?對這樣一個簡單而又複雜的現象,我是不可能解釋清楚的,我習慣於簡單的思考。當年就是當年。陳永貴就生在當年,他只能那樣奮鬥,而那奮鬥的情神不包含他後來的上升。什麼時代,什麼生活場所,什麼物質文明,都應該深深地向他當年的精神鞠躬致敬。 陳永貴是農民,後來當了副總理,我沒有任何貶低他的出身,認為農民不可以當家做主,不可以委以重任的意思。只是我個人認為,陳永貴是個出色的了不起的農民,卻不是國家領導人的人才。 中國歷代開國皇帝,大都是農民出身,新中國的締造者毛澤東也是出身于農民家庭,自幼也曾務農。中國農民在改革開放中,率先在自己世代耕耘的土地上創造出奇跡,這奇跡之一就是「土地越來越少,而糧食卻仍能連年滿足整個國家的需要。1960年開始的三年自然災害,那時人均耕地一畝七分以上,雖然低於世界水平,但總比現在的人均一畝半耕地多,但那時出現的糧食危機,至今使我們這一代人不寒而慄。自從那時以後,我從沒敢忘了挨餓的滋味,我總在擔心有朝一天,再出現那不幸的局面,我想,這種危機感不僅在中國,在全球人口爆炸般的增長過程中,一直是籠罩人類心頭的陰影,但是在改革開放的十多年中,中國農民在土地上創造出的奇跡,就是使我們年輕的一代不知饑餓為何物。我遇到的年輕人也會說,我怎麼沒挨過餓,某月某天,中午飯就沒吃,他們哪裡知道,一頓飯沒吃,和三年吃不飽肚子不是一個滋味。因此,我感謝農民們連續十多年讓我們吃飽肚子。 中國農民還有一個天然優勢,就是長期以來,農村以集貿市場為中心,上街趕集,或以貨幣交換物品,或以貨易貨,用雞蛋換燈油,這是多少代傳下來的做生意的傳統本能。因而,從某種角度看,我覺得農民做起生意來比城裡人精明,因為在市場經濟不發達的中國,農民幾乎從小就有著交換流通的意識。第一批生意人,我妄測以農民為多,或以接近農民的階層為多。 我在10年前採訪過石家莊的張醜娃,我當時聽了他的情況介紹,幾平覺得這是一個神話。張醜娃農民出身,在部隊幹了十來年汽車兵,不知為什麼,我見到他的那一年,他除了自己名宇之外,不認識字。 他從部隊下來以後,在家門口和人一塊兒起了一個牌照,補自行車輪胎,有時候也可以補汽車輪胎。不久,合夥人不想幹了,醜娃自己獨挑了這一攤小生意。他眼觀六路耳聽八方。那一陣街上忽然出現了從羅馬尼亞進門的汽車叫羅吉普。張醜姓看著看著動了心思。他說,從羅馬尼亞進口的這一批車,價錢不貴,但質量也不高,而且還缺少配件,一旦壞了,就很難修理。於是,他萌生了主意,他當過汽車兵,會搗鼓汽車。一天,一位司機車子搶了錨,張醜娃挺身而出,答應幫他修理,並自掏腰包,讓司機住進小店,他說,這毛病不是一時半會兒能修好的,背地裡,他把這輛車子全都拆了,大小幾百個件兒,邊螺釘在內,他請人套了模子,然後再原封不動裝好車子,告訴司機修好了,還送給司機一條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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