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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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偉人指點江山,激揚文字;英雄叱吒風雲,所向披靡;平凡的人則默默勞作,各行其道,各司其職。「咱們只是分工不同。」這是已故前主席劉少奇對一位掏糞工人說的話。 劉少奇這麼說,無疑是真誠的。他是領袖人物,但他具有平民心理。領袖由平民產生,他必然在見到一位與眾不同的普通勞動者時產生一種衝動。而這種衝動所構成的平民意識是感人至深的。我看過美國電影《阿甘正傳》,從杜撰的情節中,聽到劇中人總統接見阿甘時說的那句話:「孩子,國家虧你很多。」我沒有把這當成玩笑,而當成一種群體的思考。當國家主席親切地握住掏糞工人曾拿過糞勺的手,對他說:「我是主席,你是掏糞工人,咱們只是分工不同」這句話時,感動了所有的人,也使得這位識字不多的漢子,熱淚盈眶。時傳祥是一位在最基層幹著一般人不可能願意去幹的活兒的普通勞動者,他不懂得治國方略,不懂得政治鬥爭的風雲變幻,但他認准了一個理,一位瞧得起掏糞工人的共產黨的高層領導,決不會是人民的敵人。因此,在「文革」中,他採取了本能的行動,企圖保護這位共和國的領導人。然而,他又有什麼力量呢? 我與時傳祥最後的一次見面,也是在中央電視臺的演播廳。那是1965年,我們請他介紹北京清潔工人的事蹟,我與他坐在一個圓桌旁,一人一把椅子。我那時仍不能脫離稿子採訪,稿紙就鋪在桌子上。他親切地叫我小趙,我也自認為的他的朋友,在這以前,在共青團組織有活動中,我曾跟他一塊背過糞簡,掏過糞便。他帶著我,在一條胡同裡挨著院子去幹這我難於想像的髒活兒。他一邊幹活,一邊與我聊天,我好像只是跟著他走,幫不上什麼忙。他走街串巷,輕車熟路,不斷與老大爺、老大娘打著招呼。那時,他已是全國勞動模範,已有與和劉少奇握過手,並有過大幅照片刊登報紙的殊榮。然而,這一切又像與他毫不相干,他仍然幹著他從小兒就幹的活,並沒想到從此他不再去幹這一般人餓死也不去幹的活兒,而且一路上他與我說說笑笑,中國人多少年來就是在這樣的生活環境中,世代繁衍,吃喝拉撒,不能一日偏廢,於是在抽水馬桶還遠未普及的60年代,時傳祥他們就一直幹著為大家清理糞便的體力活兒。在與我的交談中,他沒有那奇妙的想像,他沒有講過,今後城市環衛應如何如何,他只是一門心思地幹活兒,也許他註定要在這個軌道中走完他生命的旅程。 他是這樣一個人,你不評他為勞模,他這麼幹,你評他為勞模,他也這麼於。我猜想,他那時除了感到應該更努力、更出色地幹好自己的活兒,同時教育年輕人包括自己的子女,要不怕苦、累、髒、臭、搞好本職工作以外,他沒有想過當了勞模之後,能脫離苦海,另覓一方淨士,敢說,決不會。如果沒有他後來的慘死,他不知幹到哪一天。劉少奇給了他極大的榮譽與滿足,他曾在自己那黑乎乎的辦公地點,如果那也叫辦公室的話,他指著牆上那幅照片,只對我說:「就是那一次,就是這張照片。」沒有鋪墊的話,沒有注釋的話,只有這掐頭去尾的一句話。但我能明白他的心,他以此為榮,深受感動。他將繼續為自己所從事的工作,幹完一生,直到他幹不動為止,他決不可能辜負這分工之說,既然已經分了工,他就會沿著這條道路義無反顧地走到終點,這對他何嘗不是一件好事。然而,他沒能在這條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路上走完。 我想說,老時啊,當年和你僅背過一天糞筒的人,惦念著你。我和你也是分工不同。當我在幹校光著腳站在滿是泥水豬糞的豬圈中起圈時,我就想到了你。如果我沒有那次經歷,我不可能忍受這夏天的豬圈的惡臭。你已不在人間,但我面前仍然會出現你那壯實的身影,因為我與你最後一面,是在燈光耀目的播送室,笑談你的工作和你的奉獻,但我萬萬沒有想到,只過了一年,你為了維護曾獲得過的尊嚴,為了與你有知遇之恩的這位主席竟付出了慘重的代價。你一定是懷著委屈、不平、憤怒和一連串的不理解離開人世的。事平見節義,千古論人心。像時傳祥這樣的漢子,你一生能交上一位,足矣。可惜的是我不可能再與你交往。無論從人格和奉獻來說,時傳祥是應該立碑塑像而當之無愧的人。 時傳祥走了,向馬克思報到去了。我想,他臨終前一定會想到劉少奇,想到與劉少奇今世不見,來世再見吧!而共和國主席也在內亂中含冤而去,劉少奇在臨終前,不可能只想著時傳祥,他的思考與苦惱是時傳祥無法想像的。但無論如何,提起劉少奇,我就會想到時傳祥;提起時傳祥,心然會想到劉少奇。 在劉少奇逝世多年,已然昭雪冤屈,恢復名譽之後,我有機會走進了他身後的家,一個他已不在,但仿佛猶在的家。 經歷了大悲大亂的衝擊,如今這個家已不在中南海,是一套公寓樓中的單元房。劉少奇從沒來過這裡,但你一進門就會準確無誤地感知他在這裡。樸素的民居,一間客廳簡單的陳設中,明顯位置擺放著他的一幅用鏡框裝滿潢起來的半身照片。面容是熟悉的,神態是熟悉的。身著深色中山裝的他,平靜地看著前方,照片大約拍攝於60年代,那時他無論如何不會想到,這張照片拍攝之後,以至這幅照片擺放到他從未來過的這套住房的二十餘年間,發生過怎樣光明與黑暗的電閃雷鳴的變幻,一個人即使身為高位之尊,但和宇宙的時空相比,也充其量不過是天地之一粟而已。但人是宇宙中最燦爛的靈光。在這微乎其微的靈性中,有包容宇宙、氣吞山河的精神世界,彌漫於無限廣闊的天地之間,生前如此,死後也如是。當我看到這幅照片,仍覺得他就在眼前,那黑白影像的實實在在又虛虛茫茫,使我感到世事無常的悲涼。 王光美平和安詳地接待了我們一行五人,我在各種場合多次見到過她,但走進她的家中與她相見,卻另有一番更真切更溫馨更接近的感覺,我們恭敬地稱好她美阿姨,她笑笑說,還是稱我光美吧,啊呀,罪過,怎敢,我們都笑了。 王光美身著淡雅套服,平靜而莊重地接受了我的採訪。她端坐在沙發上,談自己近年來如何戰勝疾病,談住宅周圍這幾年的變化,談電視節目,並閒話家常,但對過去那不堪忍受的經歷沒提一個字,就像她一直住在這套住房,如今過著平靜的晚年生活一樣。 我被她的雍容大度所折服。我難以想像,一個人是如何修煉到這樣一種程度,世紀的波瀾就裝在她心中,怎麼可能毫不外露?她是一位受過高等教育,有過輝煌經歷,也遭遇過屈辱摧殘的海內外聞名的人物。然而,在這間住宅裡,她只是一位慈樣長者,無論人生的喜怒哀樂,或是對今後的思慮籌謀,都深藏在她和藹而深邃的目光中,臉色與已生的白髮和她仍然年輕的目光形成了明顯的反差。她的內心仍湧動著昔日的輝煌,她的言談舉止處處流露出典雅華貴與平民意識的和諧共存,那尊嚴就融人于平靜的返樸歸真之中。 我們採訪完畢,告辭出門,她請曾與她相懦以沫、至今仍不離左右照顧她的趙阿姨,拿一條煙給劇組小夥子們。他說,知道大家不好意思在她屋裡抽煙,帶回去吧。 曾經滄海難為水,我感到一位具有高度文明的人所應該達到的是一種什麼樣的精神世界。我意識到,時到至今日,王光美處世的周到,並非是一種刻意的追求,也不是一種毫無思考的平和自然,她想到的是直到她生命的最後一息,言談舉止不僅代表她自己,也代表她的丈夫、已故的中華人民共和國主席劉少奇。 同是勞模,同是壯漢,同是不曾想過脫離生他養他的熱土的另一個人,卻不曾料到會另有天地,最後走上高位,當了國家的副總理,他就是陳永貴。 我見到陳大叔時,他只是太行山區窮鄉僻壤的一位農民,我來到這昔陽太行山區是頭一次出遠門,為的是採訪大寨,採訪名聲剛起的陳永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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