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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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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上午我們來到白宮,準備提的問題也總算定了下來。當我走進白宮橢圓形辦公室,錄像機已經架好,這是一個並不豪華的房間,歷屆美國總統都在這裡辦過公。我正打量著這個房間,美國國家安全事務助理布熱津斯基走了出來,他原是一位波蘭人,很年輕,也很精幹。他禮貌地同我打招呼,通知我:「總統推遲一小時來。」我明白,卡特需要時間與助手們商量答詞。 白官的秘書小姐們往來穿梭,走路一陣風,快節奏地處理手頭的工作,一位小姐請我先到休息廳坐一下。 這裡已被記者們擠滿了,這次是CCTV獨家採錄的新聞,其他記者進不了採訪現場,但記者們卻不肯放過外圍活動。我需要靜下來休息一會兒,昨夜沒睡好。這時,一位黃頭髮小夥子很體貼地問我,「你緊張嗎?」我笑著搖搖頭說:「先生,我曾採訪過幾十位政界要人,卡特先生是其中之一。」 「請,」正式採訪即將開始,我再次進人現場。這時,卡特總統邁著輕快的步子笑容可掬地走來。他親切地握住我的手問好,然後,就座隨便聊了起來,這正式採訪前的隨意交談,如果做成節目應該說會更動人。 採訪的時刻終於到了,一種歷史時刻的莊嚴感在我心中升騰,這時的感受與我18歲在天安門轉播國慶實況時的感受相同。就在這一瞬間,仿佛令人熱血沸騰的國歌在耳邊奏響,莊嚴的五星紅旗迎風招展,千萬隻手臂在揮動……作為崛起的中國人的一員,一種自豪的情感佔據了我的全身,我穩住內心的激情,莊重地說出了這段開場白:「總統先生,這是中華人民共和國中央電視臺記者第一次有機會採訪一位美國總統。」採訪順利進行……結束時,卡特先生擦去額頭細密的汗跡。白宮的一位工作人員走上前來表示祝賀,我意識到,這次採訪,無論對中央電視臺或對我個人都將是一次具有重要意義的經歷。 當我們提出繼續採訪為中美關係正常化作出過貢獻的尼克松先生和基辛格先生時,美方僅安排了我與基辛格的會面,卻藉口找不到尼克松,我們沒能見到這位因「水門事件」下臺的總統。 在美國一次動人心弦的採訪,發生在華盛頓九龍飯店。那天,我們預定採訪一位來自中國的女經理,無意中卻採訪了另一位中國姑娘,我們一進飯店,經理就說:「這兒有一位中國人想見你。」「中國人?」多麼親切,我立刻走了過去,原來是一位華裔姑娘在舉行婚禮,這位女子見到我站了起來,她很激動,我向這一對新人祝賀問候,向她說明了我的身份,出於職業習慣,我順便問她對中美建交以及對鄧副總理即將來訪有什麼感想。她說:「很好,他為中國人做了許多好事……」忽然,她口吃起來,我以為她太緊張了或許中文已不流利,只見她兩行熱淚奪眶而出,她哽咽地說:「我希望中國人同心同力,建設好我們的祖國。」這時,她無語凝噎,全場肅穆,我的眼睛也模糊了,不禁百感交集。 她這番簡短而樸素的話語裡寄託著對祖國多麼深厚的感情,又包含著多麼深沉的情意啊。身在異域,心向祖國,我們的心是相通的。「我理解您的感情,小姐,我們的國家正在一天天好起來。」 這個場面被攝人了鏡頭,協助我工作的美國同行編輯魯克爾先生,他在現場指揮攝影師一刻不停地拍攝,這突發性的採訪被編人鏡頭傳回了國內,這是一個事先並未列人計劃,卻很成功的報道。我感謝魯克爾先生的真誠合作,不幸的是魯克爾先生後來在一次空難中遇難,一架DC10客機在墨西哥上空爆炸,這條消息是我在電視新聞中播出的,然而我萬萬不會想到魯克爾先生正在這架飛機上。他是一位性格沉穩而內向的人,頗有儒雅之風,記得有一次,我們拍外景來到林肯紀念堂前,那是一個不太寒冷的上午,細雨夾著雪粒紛紛揚揚,林肯的塑像坐落在那裡,面頰深四,目光深沉,安詳地面對這個朦朧的世界。在這肅穆的氛圍中,我想到他為解放黑奴作出的巨大努力,想到他生前悲天憫人地惦念他多難的事業,我仿佛覺得一顆善良的心在他胸中跳動。魯克爾問我:「你對林肯如何認識?」我記起了馬克思對林肯的評價,我說:「他是一位我所尊敬的偉人,他的影響超越了他的國界。」魯克爾沉默片刻輕聲說道:「是的,他的影響也超越了他的時代。」我們都無言地望著細雨飄搖的廣場,華盛頓紀念碑直指灰濛濛的天際,倒影映在一池水中。岑寂,鬧市中的岑寂顯得淒清。 在返回的路上,我們又小有爭議。魯克爾一面介紹街景一面誇誇其談。他洋洋得意地說:「美國是由來自全人類的優秀分子構成的,美國的制度無疑是最優異的制度。」我插了一句:「我無法欣賞可以自由得容忍集體自殺的現實。」他忙問我所指的是什麼。「人民聖殿教,先生。」發生在美國的人民聖殿教集體自殺曾是舉世震驚的一樁慘案。「你知道這件事?」他口氣變了。「難道全世界都知道了的事情,您的中國同行會不知道嗎?」「您怎麼想的?」「我很難過。」我們都沒再說什麼。不過,我至今懷念他,他曾全力以赴地幫助過我。 一位翻譯小姐也與我們結下了友誼,這是一位美籍華人。開始她抱著略有敵意的態度對待過我,我們也爭吵過,可是通過一個月的交往,大家有了瞭解,當我們即將分手時,她哭了,她送給我們小紀念品,送給我的一條領帶附有一個小紙條兒:「趙先生,相見時難別亦難。珍重!」 往事,已經過卻了又一個十年。當時風華尚茂,如今歲染鬢白。是的,對這個職業來講我已嫌老了,但我的心仍有一種渴望創作的激情。 我曾出國訪問過幾個國家和地區,但第一次出國,又在那樣的歷史背景下的出國,留在心中的感覺是鮮明的。 記得訪問美國的最後一站西雅圖,當我順利地完成了最後一次播出,自然會產生了一股欣慰之情。幾天來,每次都是在直播中不斷收到遞來的稿件,我振作全部精神,終於一字不差感情飽滿地完成了任務,我如釋重負,能不快慰嗎! 第二天,我們將再取道紐約回國,美國同行為我們餞行,地點在宇宙針塔旋轉餐廳。室內,人影在閃動變幻的燈光下令人目眩,透過窗子,我看到在燈海中的西雅圖的美麗夜色。 「您此時心情如何?」一位美國朋友問我。 「您呢?」我反問他,因為我沒考慮過心情如何,我正在想著我事業的前景。 白髮蒼蒼的拉克先生說,工作完了,心情愉快,要痛痛快快地玩幾天。 我說:「一個人自從脫離了孩提時期甜蜜的蒙味,我想就不太可能有單純的快樂。」人生是短暫的,然而當你一步一步往前走時,又是漫長的。還有那麼多的事要做,還有那麼多的難點要突破,我從來沒有一味的快樂。 當年,我送別一位友人時,分手之際吟誦了幾句即興構想的詩,算作依依惜別之情的表示: 「還記韶華時,京城春滿樓。 月夜酒方消,長談志未酬。 一任風波起,客夢上心頭。 從此天涯路,陽關故人愁。」 不知我的那位友人現在何方。我想起一個個少年時代的朋友,天各一方,但心是相通的。我們都面臨過各種曲折,現在我們又都繼續為實現共同的理想而拼搏著,西雅圖的夜色迷人,但我的頭腦卻冷靜地思考著應該做的一件件事情。 一位美國朋友又一次提出要我考慮在美國工作,他說他喜歡我這個人,他可以為我安排。「謝謝,我已到了故土難離的年齡了。」 我知道,我在美國所以受到熱情接待,受到尊重,那是因為我是中國政府代表團的隨行記者,是中央電視臺的一位老資格的播音員,離開了這個背景,我就難以存在。 生我養我的故土,只有我知道我對你的深深眷戀之心。明天,我將回到您的懷抱,明天我將面臨新的挑戰。 再見,美國。 寫於1988年9月改於1995年10月北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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