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雙槍老太婆 | 上頁 下頁
一四六


  我一聽,忙問:「什麼時候?」

  竹棲說:「看你又高興了吧?你這個人啊,真是享不來福哦。」隔天,我和陳於彤見了面。

  陳於彤,和竹棲年齡差不多,只是白白淨淨的,要斯文些,看上去一副教授模樣。因為在外面的時候多,說起話來居然沒有一點雲陽的土腔。他依著竹棲,也叫我詩姐,寒暄幾句之後,就說到正題。於彤說:「詩姐,對於你和廖玉璧同志的情況,組織上都瞭解,南方局建立之後,組織上曾好幾次派人到華鎣山上去找你,老廖留下這麼大的一支隊伍,我們黨怎麼會不管。可是你總是不在,又不敢隨便找別人。大約是皖南事變之後吧,周副主席和董必武同志派了熊陽和另外兩個同志沿著渠河、大巴山和陝北走了一趟,任務是利用我們的一切關係開闢一條秘密通道,為南方局應付突然事變作準備。可是後來熊陽同志回來說,他走到合川的山邊就被一支綠林隊伍攔住了,問起他是幹什麼的;他說是要到華鎣山上去找廖玉璧。那些人一聽,遲疑了半天才說:廖玉璧早就犧牲了,隊伍也散了,先生您就別往前走了,現在這一路亂得很,我們不要您的東西,再幫補您點路費,您就請回吧。熊陽同志回來說起,我們心裡都很難過,要知道這華鎣山離重慶這麼近,是塊很好的根據地,我們黨花那麼大的氣力建起來的一支隊伍要是真的就這樣散了,多可惜。」

  我長歎一聲。熊陽遇上的這些人,一定是刁大哥手下那些失散了的弟兄們。

  於彤又說:「後來聽竹棲說起你的經歷,才知道這些年你也一直在找黨,帶著那麼多的同志一直在找黨,真是不容易啊。安排你和竹棲一起到北川辦農場和後來到綿陽運軍糧,都是我們組織上決定的。至於一直沒有正式與你接上組織關係,是因為我們黨自從皖南事變之後,對於暴露了的黨員,一般都不再接轉黨的關係,這是我們黨在特殊情況下採取的一種自我保護的措施,希望你作為一個老同志,能夠理解。」我點點頭,聲音有些發哽地說:「我知道,竹棲跟我說過。在重慶的時候,我多次在曾家岩和紅岩村外面轉,可是我沒有進去。我一直都在等,我曉得黨總有一天要來找我的,黨不會不管我們這麼多的人……」

  於彤也有些動感情,說:「詩姐,我們這不是就來找你了嗎?不過我還是要批評你。李明這個人,作風上是有問題,可是他是代表一級組織來為你接關係。你當時不是向上面反映事情真相,而是意氣用事,以致延誤了這麼長的時間,作為一個老同志,這是不應該的。」

  我長歎一聲,點點頭。

  於彤松了口氣,笑著對我說:「不過詩姐你也過於謹慎了,你看看,當時如果大起膽子闖進了八路軍辦事處,說不定就和上級把關係接上了呢,也省了上上下下這麼找來找去的!」

  於彤這次決定以組織上的名義和我談話,主要是局勢又起了新的變化。這時候蔣介石棄守衡陽、桂林等大片國土,致使日寇長驅直入,直逼貴州的獨山,重慶城裡人心惶惶,蔣介石只得打算退守西康。於彤對我說:「如果日寇攻入四川,我們得作遊擊戰的準備。最近上面有指示,遊擊根據地全部選在地形複雜的川東北地區,其中華鎣山區是塊老根據地了,你和玉璧同志在那裡苦心經營了多年,党的威信高,群眾基礎好,所以被南方局確認為遊擊區的重點。再說,蔣介石打日本人不積極,對付我們倒一直是煞費苦心,我們也不得不防。上面管這叫做『應付將來國內的重大事變』,詩姐,這話你懂吧?」

  我心裡痛快極了,一拍膝頭說:「懂,我怎麼會不懂?這麼多年來,我們心裡憋氣,就等著這一天呢。」於彤也笑了:「懂了就好,現在就請詩姐你先回去一步,爭取以合法的地位立住腳跟打好基礎。我們很快就要派大批的青年同志下來開展工作,你看這件事有沒有什麼困難?」我說:「沒有困難,參加革命這麼多年來,我從來都沒叫過困難。何況我和山上的同志們這些年來憋得好難受,現在好不容易黨組織交了任務下來,還能叫困難?」於彤一聽就笑了,說:「詩姐呀,你這個人,真是名不虛傳!現在你就別為組織關係著急了,回去好好等著,自然有人來找你的。」

  於是我就趕快著手準備,要回家鄉。

  寧君和一青他們都不放心,說:「媽媽,你這麼多年沒回去了,當年那麼多對頭,不會放過你的。」

  我笑笑說:「是我不放過他們,還是他們不放過我,還要看看才知道呢。我先回去打前站吧,你們後面跟著,快點來。」

  就這樣,一九四四年的秋天,我終於接到南方局駐川西特派員陳于彤同志的指示,回到了久別的家鄉。華鎣山下,江山依舊,人事全非。徐清浦在我走後不久,就去了貴州他女兒那裡,聽說也真的去過遵義。可是這時日本人已經占了柳州,鐵路線一時不通,他回不來,不久就得了重病,死在了那裡。周輝同和陳文玉,一時都沒了音信,有人說他們都被日本人的飛機炸死在長江裡了,也有人說不知道到哪裡做生意翻了船,或者是遭了搶……我回到家裡,鄉上的保甲長都換了,許多人都不認識我。一些老人一見我回來,都悄悄地來打聽:「不是聽說你這麼多年來一直都在華鎣山上嗎?我們的隊伍,怎麼樣了?」我說:「沒有的事,這些年我不是在外面教書,就是做生意,現在人上了歲數了,落葉歸根嘛,還是回來種田,吃口安穩飯。我一個女人家,不幹那些打打鬧鬧的事情,早在萬縣就皈依了佛門,沒事就上廟裡去打禪,眼不見心不煩。」

  那些人聽了,都半信半疑的。我想這空氣不壓壓看來不行,乾脆一不做二不休,就到一個叫「居士林」廟裡去「打七」。那廟裡的正慶法師,是原來華鎣山上徐老和尚的徒弟,沒想到會在這時見到我,連忙把我引到禪房裡,說:「大姐,好多年沒見了,你一向可好?」說著就眼浸浸的。

  那一年,敵人血洗華鎣山,也殺害了華鎣山上的幾十個和尚。就在徐老和尚被綁在石柱子上當成槍靶子打的時候,正慶法師自己的幾個徒弟,也都犧牲了。他因此好多年沒敢回華鎣山的廟裡去,就在這山腳下四處游方,每每有了空閒,就為自己的師父和徒弟們念經超度。他說;「大姐,你回來了就好,我們華鎣山死了這麼多的人,我們華鎣山的佛門之內遭了那麼大的劫難,這筆血債總要他們還的。大姐你放心,我這佛門之地還和當年一樣,是你們的藏身之地。」

  於是我就跟著正慶法師去佛堂。還在門外就聽見裡邊吵吵鬧鬧的,一個女人正驚詫詫的大聲說:「唉呀,怎麼能讓她到這裡來?當年她兩口子在華鎣山上鬧得天紅,結果她倒是跑脫了,她男人被五花大綁地在南門外校場壩砍頭示眾,那血淋淋的人頭在城門上掛了三天哪,你們大家都忘了嗎?」正慶法師一腳跨了進去,正色道:「阿彌陀佛!是誰在菩薩面前說這些不潔淨的話?我們佛門弟子,慈悲為懷,不要再在這裡搬弄是非。」

  我接過正慶法師遞過的蒲團,在前排打起盤腳坐下,閉上眼睛開始了平生第一次正兒八經的「修行」。人心靜,則萬籟俱靜,窗外蕭蕭的風雨聲,又將我帶回那個難忘的年代。嫋嫋香煙中,晨鐘暮鼓裡,飄起了漫天花雨,法慧和徐老和尚,還有玉璧、夏林和陳仁勇,都在花雨中向我走來……哦,天地悠悠,英魂歸宿何處?是我忘不了你們,還是你們忘不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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