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雙槍老太婆 | 上頁 下頁
一三九


  等到飛機走了,我掀開倒在我身上的那個人,仔細一看,不禁大吃一驚,這竟是剛才那個惡狠狠的摩登女人,一塊彈片削去了她的半邊臉,腦花濺了我一身一背都是。我儘管不是沒見過世面的人,當時也嚇得目瞪口呆的。

  人們看見飛機走了,又一窩蜂地往外擠。我帶著寧君正往河邊跑,沒想到警報又響了。一抬頭,那飛機竟像蝗蟲一般,好幾十架!我趕緊帶著寧君,又找了一個防空洞躲進去。寧君燒得迷迷糊糊的,我抱著她,又找不到一滴水,只好把醫院裡開的藥在自己嘴裡幹嚼了喂給她,讓她吞下去。重慶五月的天氣,已經開始熱了,防空洞裡人又多,悶得不得了。甯君一會冷一會熱的,身上的汗水一陣陣往外冒,衣服都濕透了,頭髮沾成了一片片的。我急得不得了,生怕會出什麼事,好容易等到警報解除了,我背著女兒回到二合旅館,看到的只是一堆瓦礫。一個女人一邊刨著碎磚頭一邊哭,那披頭散髮的樣子,有點像這旅館的老闆娘。

  我背著寧君到了牛角沱,才發現我運來的席子,大都被人們拖去裹屍體了。我站在那裡,呆呆地看了一陣,什麼也沒說,轉身又走,我得把寧君送回孩子劇團去,那裡畢竟是鄉下,那裡有我們的組織管她。

  我疲憊不堪地在街上走,一路上看到人們都拿著一卷卷的席子,在裹著路邊的死人。好多的死人啊,都被炸得赤條條血淋淋的,有的孩子被炸成了兩段,路邊的樹上掛著一些殘缺的肢體,濃濃的血腥味混合著一團團黑煙四處飄蕩。滿街都是無家可歸的人們,都是哭聲,都是尋爹叫兒的哭聲,我一邊走,一邊流著淚,這是日寇在我們的國土上的罪行,被炸死的這些人都是我們親如骨肉的同胞啊!

  這就是當時驚震國內外的重慶「五三」「五四」大轟炸。在這之後,重慶的轟炸越來越頻繁,死亡的人數簡直無法統計。光是一九四〇年六月的那次,被國民黨憋死在防空洞裡的就達萬人以上,被列為抗日戰爭中除了黃河決堤、長沙大火之後的第三大慘案。

  這段時間,也是我艱難生涯中最艱難的時期。玉璧死了,竹棲也不在我的身邊,雷忠厚從萬縣回來之後,按照朱德同志的囑咐,聯絡了不少傾向進步的軍官朋友,可是不久他就因為奔勞過度,開始吐血,不久就病死在重慶。我一個人駕著船在渠河上往來,市面上物價飛漲,敵機轟炸又成了家常便飯,我的船好幾次都被打爛在灘頭上,不是我賠人家的貨,就是人家賠我的貨。我沒有了親人,也失去了幾個最好的朋友。甯君到了孩子劇團之後,就隨團到川北等地去演出。我心裡掛著一雙兒女,四處奔走,還得想辦法解決我們從山上下來的一些同志的生活問題。而這其中最令我失落的,是沒有找到黨組織。

  有好幾次,我不知不覺走到了曾家岩的周公館,走到了化龍橋的紅岩村。我坐在一個小茶館裡遠遠看著八路軍辦事處的樓房,一坐就是好半天。我知道,這裡面就是我們的南方局,是我們黨中央派到國民黨陪都來的領導機關,周恩來、董必武、葉劍英和許多的領導同志都在這裡。他們一定都知道玉璧,知道在華鎣山戰鬥了整整十年,而且即將和紅軍會師的這支隊伍。可是他們知道紅軍走後我們華鎣山區慘遭大屠殺的情況嗎?知道玉璧犧牲後我們像無娘的孤兒在到處找黨嗎?我輕輕地閉上眼睛,想像著我只要進了那座小樓,就會有了親人,有了溫暖,中央的領導和同志們都會圍上來,聽我的傾訴,安慰我,說一聲:「聯詩同志,你回家了……」

  可是我一睜開眼睛,又只看見那座孤零零的小樓。對於長期在極其秘密的狀態下工作的我,小樓顯得陌生而遙遠。竹棲臨走時告訴過我,南方局的秘密工作紀律非常嚴格,不同地區的同志不能同時開會見面,連吃飯也由專人送到房間裡來;還說党在國統區的方針已經確定為長期隱蔽,一般都不再發展或接轉組織關係。而我已經是一個失掉組織關係好幾年、還坐過牢的普通黨員,所有的朋友和同志都不在身邊,人家中央的領導們憑什麼給我接關係?一個長期從事黨的秘密工作的老黨員這麼唐突地闖進党的領導機關,這件事本身就值得人家懷疑……

  有人轉過頭來看了我一眼。我慢慢站起身來,走出了小茶館。我知道在這裡,到處都是特務,很多人從小樓裡一出來就被跟上,有的從此就沒有了下落。我不怕死,可是我現在不能死,我的身後站著華鎣山那些鐵漢一般的同志們,他們正眼巴巴地盼著我,不能讓他們失望。

  天黑了,我在長街上踽踽獨行,昏黃的路燈把我的影子拖得好長好長。

  多少年之後,我才知道由於我的過於謹慎,始終沒能走進小樓,和正在尋找我們的南方局失之交臂。

  一九四一年初,驚震全國的「皖南事變」發生了,國民黨掀起了第二次反共高潮。這時國民黨對孩子劇團已經很注意了,郭沫若被迫離開了第三廳。陳誠想方設法要收編這個劇團,組織上只得秘密地將孩子們遣散。寧君哭哭啼啼地回到我身邊,和我一起回了老家。

  一回家,母親就給我一封信,我一看,是竹棲來的。母親還說,我不在家的這段時間,有好幾起人來找過我,母親實在不知道我的確實地點,問他們的姓名又不說。我聽了一下子坐在凳子上,心想該不是組織上派來找我的人吧?竹棲的信上只有兩句話:「速來綿陽,有要事相商。」日期卻落在半年之前。我一看,就知道他的事情有了著落。雖然時間過了這麼久,可是我還是決定去。我知道竹棲是通了天的,他那裡有組織關係,隨便做點什麼,都比在這裡上不著天下不著地的好。

  半個月後,一青來了,是騎著一輛舊自行車來的。一直悶悶不樂的寧君一見他,就高興得不得了,拉著他擺不完的龍門陣。晚上,亞彬挨著我,坐在油燈下,聽他姐姐津津有味地說孩子劇團的那些小夥伴們。寧君說她們剛去的時候,到川北去演出,有一次幾個女孩子坐在一家茶館裡,被好心的老闆娘叫了進去,說:「你們這樣舒舒氣氣的姑娘,怎麼都穿草鞋呀?將來怎麼好打發喲?」幾個女孩子笑得前仰後合的,說不好打發,我們就自己打發我們自己嘛。誰知出來,男孩子們一個個都不理她們,後來一個姓嚴的男孩子就在小組會上提意見,說她們不去向婆婆大嫂宣傳抗日救國,反而談怎麼打發自己,真是好意思!

  大家笑了一陣,甯君得意了,說:她在孩子劇團年紀雖小,可還總是受表揚。有一次在蒼溪演出,她爬上高高的竹竿去掛大幕,一不小心摔了下來,就立了個二等功!她還挺神秘地對我們說,在武勝演出的時候,一個小學教師悄悄把他們幾個叫到屋裡,拿出他珍藏的一顆紅五星,說這就是紅軍留下的,我們這裡的人都曉得紅軍是好人,你們也是好人……

  我聽著,不禁又想起當年在合川、武勝聲震一方的刁大哥。我的女兒,真的長大了。

  夜深了,我打發寧君和亞彬去睡了,自己好和一青說正事。

  一青說:「詩伯呀,我爸爸給你寫了信,就等呀盼的,還以為您……」

  我說:「別說那些了,現在情況怎麼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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