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雙槍老太婆 | 上頁 下頁
一三八


  於是我就從華鎣山上談起,一直說到在萬縣坐牢,每到傷情處,都禁不住眼浸浸的。可是越到後來,我怎麼越是覺得他對我說的並不在意,一會兒給我散支煙,一會兒又給我倒杯水,後來乾脆說:「你先別談了,這麼多我也記不清楚,你乾脆給我寫下來吧。」

  我聽了一愣,反問他:「都寫嗎?」

  他說:「當然要都寫,把你所有的關係包括現在山上還有多少人、在什麼地方都給我寫下來,一點都不能隱瞞。」我不說話了。他吐了一口煙,移過來說:「怎麼,還信不過我嗎?我知道你和林竹棲好,他那副傻眉傻眼的樣子,能比得上我?」

  我簡直沒想到他會這樣,一時竟不知道說什麼才好。那李明見我不說話,膽子竟然大了起來,一張鬼臉湊近我說:「我曉得你也不容易,廖玉璧死了好幾年了,你這麼年輕輕地就做了寡婦,有個相好的也是可以理解的嘛,只是要注意影響哦……」

  我只覺得手腳冰涼,渾身發抖,猛地一下子起來。我當時的樣子,一定很可怕,把這傢伙嚇壞了,往後一退,轟地絆倒了桌子,跌坐在船板上。竹棲在外面聽見響動,連忙跑進來。我瞪了他一眼,大聲對那姓李的喊道:「你給我出去!」

  他沒想到我會這樣,也沒想到竹棲就在外頭,紅著臉頭也不敢抬,就跌跌絆絆地跑了。竹棲莫名其妙,轉身問我到底是怎麼回事,我冷靜了一下,才說:「我信不過他,他要我把所有的關係都寫出來交給他,這怎麼行。以前我們為這事吃夠了苦頭,犧牲了多少人,這都是血換來的教訓,我不能忘記玉璧在遺書上叮囑我的話。」

  竹棲一聽這話,跺著腳連連說:「詩姐,你這人怎麼這樣自高自大的?他可是代表一級組織,你不能……」我再也忍不住了,沖著他說:「這種人都能代表組織?玉璧死了這麼幾年了,有誰敢在我面前說半句輕浮話?他李明是什麼東西,居然敢對我……你這個昏蟲!」

  竹棲聽了,立在那裡呆呆的,突然掄起拳頭,照著自己的腦袋就是一拳。

  夜深了,一彎冷月照著無語東流的長江,我和竹棲坐在船頭上,誰也不說話。初春的清露如濛濛水霧一般撒落下來。竹棲進艙去拿了件衣服出來給我披上,長歎一聲說:「詩姐,我有一句話,憋在心裡好久了,說出來你不要生氣。」我默默地看著湧動的江流,木雕一樣沒動。

  他一下子變得結巴起來,半天才說:「我一直在想,我們倆能不能、能不能一起過?你知道我一直都很佩服你,作為玉璧的好朋友,我也應該……保護你,你一個人,太難。」我還是沒動。

  他急了,說:「詩姐,我知道,當初你在山上當著大家宣過誓,說你這一輩子都不結婚,可那是同志們怕你找到個不革命的外人,結了婚就不管大家了呀。我們打了這多年的交道了,難道我是那種不革命的人嗎?難道同志們還信不過我嗎?我們和大家一起,一起來完成玉璧留下來的事業,等到辦起了農場,我們就把山上剩下的同志們都集中到那裡去,一旦國民黨要想打內戰,我們就一起把隊伍拉出去幹。我們一起,把彬兒和甯君拉扯大,這才對得起玉璧……」我說:「你別說了,這不可能。」

  竹棲立即像霜打了的茄子,低下頭不開腔了。

  我轉過身來對著他,慢慢地說:「竹棲,你聽我說,你要說的話,我早就感覺到了。你是個好人,你在我最困難的時候幫助了我,你守在我的牢房門口,坐爛了三把掃帚,又千方百計救我出來,人非草木,這情意我永生永世也忘不了的。可是我不能和你結婚,我現在不想和任何人結婚,我忘不了我的玉璧,真的,我忘不了他,我一直覺得我不是一個人,玉璧他時時都在我的身邊。我心裡有了什麼事情,我會默默地對他說,他也會在我的心裡慢慢地對我講,就像在生的時候一樣。是的,我是在山上向大家宣過誓,那不是形式,是真心話。大家看在玉璧的份上,希望我能把這千斤重擔挑起來,我不能辜負了大家。人不能言而無信,那麼多同志都眼巴巴地在望著我,在這種最困難的時候,我無法給大家說清楚。」

  竹棲長歎一聲,我能感覺到,他的淚流在心裡。我把手輕輕地放在他的手上,說:「你別難過了,我們永遠都是好朋友,患難朋友。我倒有一個想法,不知你願意不願意。」

  他沒有看我,只是說:「你說吧。」

  我說:「我倒是很喜歡一青這孩子,我們打個親家吧。」竹棲這才抬起頭來,苦笑了一下,算是認承了這門親事。

  第二天,我和一青起身去了合川,把甯君從廉溪中學接了出來。甯君到底是孩子,和一青又說又笑的高興得不得了。我看看一青,一臉得意的樣子。

  沒幾天,一青和竹棲又來找到我,說國民黨的憲兵最近到怡康旅館查號,對孟伉他們盤問了許久。大家怕出事,都轉移了;竹棲他們也打算動身到江油去趕緊辦事情,一有了消息,就會給我來信。

  我帶著寧君,和一青父子在重慶的鄒容路皇后照像館照了一張像,這實際上就是後來兩個孩子的訂婚照了。我把甯君送到了孩子劇團,又送走了父子倆,眼看著汽車消失在黃塵滾滾的公路盡頭,我才發現這偌大個世界,又只剩下我自己。

  這時正是一九三九年的四五月,重慶被日本人炸得厲害,警報一天到晚都在響,鬧得人心惶惶的。可是生意總還得做,不然我們吃什麼。眼看天氣漸漸熱了,我從武勝運了兩萬多床席子下來,剛準備碼在牛角沱賣,就聽說甯君在孩子劇團高燒高熱的,害虐疾。我連忙到離重慶市中區五十裡外的土主場,去把她接了出來,帶到醫院去看病。不料剛拿了藥出來,還沒走到我住的三合旅館,警報就響了,我們母女倆趕快跑到一個防空洞躲起來。這個防空洞,又窄小又潮濕,人們從四面八方湧來,擠得我們透不過氣來。我看這勢頭不對,就讓著人往裡擠,帶著寧君往洞口靠。寧君生病,一下子站不穩,就坐在了一口皮箱上。旁邊一個燙著頭抹著口紅的女人惡狠狠地掀了她一把說:「起來起來,坐壞了裡面的東西,你賠得起嗎?」

  正扯著,天上的飛機就轟轟地飛了過來,接著就丟炸彈,炸得到處都驚天動地的,一陣陣的煙霧夾著火光,騰空而起。防空洞裡的人們一陣陣地驚叫,直往裡面擠。我這時要往裡擠也來不及了,正在著急,一枚炸彈就落到了離洞口不遠的地方,刹時昏天黑地的,只覺得石頭渣子直往頭上掉,一股嗆人的熱浪迎面撲來。有人一下子就倒在了我的身上,壓得我氣都喘不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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