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雙槍老太婆 | 上頁 下頁
一二七


  於是我輕輕念了下去:

  門口站站,街上巡巡
  淒風苦雨,夜色沉沉
  怕的是警察與憲兵
  媽的幾聲「滾滾滾」
  嚇得膽戰心驚
  有話向誰雲
  今晚有客明朝飽
  整整八夜無人問津
  揩幹油
  扯橫筋
  前門來流氓
  後門來「拖神」
  有的三元或兩角有的通宵無一文
  低言細語,不敢高聲
  傷心咯,誰知我們苦
  誰把我們憐
  食可無肉,衣可無襟
  不得不買胭脂粉
  畫畫眉,點點唇
  依門好賣笑,懷中好言情
  可笑啊,笑那些大人
  先生說我們,罵我們
  不是臉厚,便是畜生
  君不見,
  娘在痛哭,兒在呻吟
  啼饑號寒,慘不成聲
  什麼是羞恥
  何處是人生
  肚兒餓,才是真
  ……

  我還沒有念完,屋裡便哭成了一團,郝瘋兒和幾個官太太泣不成聲。那妓女一邊哭,一邊往牆上撞,拉都拉不住。第二天,郝瘋兒突然說要和我結拜姐妹,接著不由分說,就把牢裡的另外兩個女人拉了過來。然後又去拉那個妓女,說:「我們都是女人,都是苦命,從今以後,誰也別欺侮誰,不然就遭天打五雷轟!」說著就點起了香,換金蘭帖子,然後對我說:「陳先生,你是知書識理又見過大世面的人。今後只要是你說的,我們都聽,你就當我們的大姐!我呢,做事有決斷,出了天大的事情我來擔當,我就當老二吧;呂太太年紀大一點,當老三,何太太你就做老四吧。」然後對那妓女說:「從今天起,你就是我們的老五了,我們也不叫你野雞了。你說,叫你什麼?」

  她低聲說:「叫我桂花吧。」

  那郝瘋兒說:「什麼花兒草兒的,一聽就是賤命!叫大姐給你起一個吧,起個揚眉吐氣的。」

  我想了半天,說:「就叫桂華吧。青春年華,你自己要珍惜。」

  旁邊的幾個都拍著手直說要得要得。郝瘋兒揮揮手:「有一點我們要說明白,我們這排行,只是排大小,不是排尊卑,今後不管哪個有了難處,都要拔刀相助。來,點香!請大姐坐上首!」

  我推辭不得,只好順著她們答應下來。剛拜完了香,那桂華喊了一聲大姐,一下跪在了我的面前。

  下午竹棲來聽說了,搔著腦殼只是憨笑。桂華怯生生地說:「林先生,你怎麼會曉得我們的這些事啊?」竹棲說:「那天晚上,我到大橋頭去了,跟你的那些小姐妹們擺了一晚上的龍門陣。」

  我聽了,心裡感慨了好久。竹棲這個人啊,真是厚道。在牢裡關了好幾個月了,外邊的事情一點音信也沒有,我心裡越是煩躁。一天,竹棲突然買了些紙啊筆的,拿到牢房來說:「詩姐,你好久沒畫畫了吧?現在反正沒事,你與其成天悶悶的,不如畫幾筆來混混時間。」

  牢裡的姐妹們沒想到我還會畫畫,一時間都驚詫詫的。郝瘋兒大聲喊:「獄婆子,快給我大姐抬桌子來!」那獄婆子是郝瘋兒拿錢養起的,一聽是她在喊,不由得一陣忙亂,最後竟然把獄裡正房上供菩薩的桌子上擺的供品撤了,把桌子給我搬了過來。好久不畫了,有些手生,我沉吟片刻,塗抹幾筆,就在紙上畫出一朵牡丹來。郝瘋兒等人見了,一陣驚呼,等我畫好了葉子,又是一陣驚呼。

  竹棲高興得直是搓著手說:「詩姐,你畫,多畫幾張。我有一個朋友,字寫得好,我讓他好好給你寫上幾個字。你這畫,說不定就派了大用場了呢。」

  竹棲說的這個人,就是萬州城裡很出名的人物劉孟伉,他從小師從他那個中了晚清進士的堂兄,不但文史皆通,還習得一手漂亮的書法和金石篆刻,此時已經名噪川東,萬縣城內但凡有些根底的大商號門上的招牌,多出自於他的手筆。他在萬縣城裡開了一家名為《藝藪》的蘇裱店,成天求印者不絕,求書者盈門。聽說筆資頗高,萬縣街上的銀行樓前有一塊大匾,其中那「四川省銀行」五個大字,就出自他的手筆,收了二百塊大洋。即使這樣的高價,還要看他是否看得起此人的人品,否則就不得下筆。

  竹棲悄悄對我說:「別人求字他要錢,只要說是你要,他不但不要錢,還會親自送上門來。」

  我問為什麼?

  竹棲說:「那年你們在華鎣山上剛剛打了羅澤洲,他和劉伯承他們就在順慶瀘州起義,他給劉伯承當書記官,那一年就有『關係』,可是後來亂世之中又掉了。眼下他正在找你們的人,找你們的組織呢。」

  果然,竹棲送去我的一幅《荷花圖》之後,劉孟伉就親自到牢裡來了。郝瘋兒一聲招呼,那獄婆子連忙把會客室打掃得乾乾淨淨的,安排我們見面。我看這劉孟伉,果然是氣宇軒昂,談笑風生,一見我就抱拳說:「久仰久仰,聯詩先生的為人,我已聽竹棲說過許多,真是相見恨晚啊!」說著就展開畫來,請我指教。

  我一看,畫已經用全綾裱好,右上有兩句題詞,詩雲:格調自高潔自好,荷花襲人人亦香。左下是一顆朱紅的大印。那字,筆法流暢大度,印章則藏拙于巧,秀麗處顯出蒼茫厚重,真是不可多得的精品。

  我說:「劉先生,聯詩慚愧了。」

  他哈哈一笑:「哪裡哪裡,能為陳先生這樣的女中豪傑效勞,孟伉我不勝榮幸之至啊。」

  就這樣,但凡我覺得拿得出去的畫,都由孟伉為我寫詩題字,然後竹棲拿出去分送給有關的人。一時我在萬縣城裡名聲大振,許多人都知道萬縣的監獄裡關了個了不起的女人,她的畫只能由劉孟伉配詩題詞。於是來要畫的人多了起來,連專署裡主管司法的那個姓蔡的司法官,也托人來找我要一張。竹棲一聽,說:「好、好、好,魚兒上鉤了。」連忙將我的一張「歲寒三友」用上等的全綾裱好,親自送去。那蔡司法得了這張畫,高興得不得了,玩賞良久,然後高掛在他的客廳正中說:「難得呀難得,平時想盡辦法要想求劉先生的一幅字而不可得,今天不但得了他的字,還得了這麼好的一幅畫,真是雙喜臨門。」

  竹棲在一邊說:「蔡先生,這個畫畫的人,還在你的監獄裡關著呢!」

  那蔡司法一邊看畫,一邊說:「我知道,我知道,你說的那個陳女士的案子,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事情,本來早就該放的,只是有人說她可能還有什麼政治問題,報上還登了消息,那麼大的字。只是也沒有證據,不要緊嘛,先放一放,稍微擱一擱,到時候自然會解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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