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雙槍老太婆 | 上頁 下頁


  一說起槍,我就想起軍閥的爛兵和警察,我不喜歡那黑洞洞冷冰冰的東西。望著水天交融的遠方,我的心還留在南京,留在中山陵,留在玄武湖,留在東南大學農場的小橋邊。此刻,橋下的荷花開得正是時候,那清香越過煙波浩淼的江面,一直飄進了我的心裡。

  可是我卻沒有想到,從此我再也沒能回到南京,生活為我鋪開了另外一條路。

  一個黃昏,輪船駛進了朝天門碼頭——重慶到了。剛靠攏囤船,一群力夫就湧上來,擠進我們的房間搶著要搬行李。我緊緊地抱著孩子,玉璧忙去招呼,正在手忙腳亂的時候,忽然聽見有人喊廖大哥。我抬頭一看,原來竟是夏林。他頭上包一條藍布帕子,身穿一件沒有袖子的麻布汗衫,腰間拴根棕繩子,腳上穿雙草鞋。玉璧一把拉住他:「你怎麼到重慶來了?」

  夏林推開一個力夫,伸手抓住我們的皮箱和鋪蓋卷:「嗨,一言難盡。走,上岸去再說。」

  夏林和玉璧是偏毛根兒朋友,同在一個院子裡長大,小時候一起放牛割草,後來又一起讀了幾年私塾,像親兄弟一樣。玉璧在南京時常叨念他,今天竟意外會面了,自然是很高興。我們找到了一家小豆花館子坐下,玉璧破例地要了一瓶酒。

  一陣寒暄之後,夏林歎口氣說:「大哥大嫂你們走了兩年了,不曉得現在的世道有好亂,捐啊稅的多得嚇死人,連那些軍閥爛兵揩屁股的草紙錢也要我們出。原來來收錢的是保甲長,本鄉本土的,說點好話塞幾個雞蛋說不定就過去了,可是後來乾脆派個兵把你跟著,還要你管吃管住管草鞋錢。你們曉得我老爹不在了,我老娘靠幫人把我們拉扯大。前些時候我在廣安新街幫我的寡婦么嬸跑腿,她老人家喜歡我,要收我做兒子,繼承她那點家產。哪曉得夏家祠堂的族長夏三公想占她的家產,就暗地串通人要整我,害得我跑了回來。現在我屋頭,糊三張嘴都不得了,哪裡還有錢來交捐呀款的。狗東西的王堯!大哥你曉得的,現時是陽合場的團總,又是資馬十二場的民兵大隊長,他站出來說話了。說老太婆你沒得錢,你屋頭兩個大成人的兒女就不是錢嗎?要麼你那姑娘跟我做小,你就是我的丈母娘,我王堯一天有吃的你也有吃的;要麼你那兒子就去當兵,還可以賣幾個錢,等二天當官發財回來討婆娘,免得遭土匪拉了去,落個人財兩空。」夏林接著說:「我老娘聽了嚇得發抖,一趟子跑了回來,當天晚上就打發我們姐弟兩個跑了。我把姐姐送到合川姑媽家,求她看在我死去的老爹份上,給我姐找個厚道點的婆家,我自己就到了重慶,憑著力氣掙碗飯吃。」

  玉璧聽了,好久不開腔,最後說:「不要緊的,你跟我們一道回去,以後自有報仇的機會。」說著他付了飯錢,我們一起到千廝門找了個旅館住下。

  孩子受熱,整夜沒睡。第二天我們同夏林起了個早,由千廝門碼頭坐汽劃子到合川,然後找了個力夫挑行李,我抱著孩子坐滑竿,走旱路。玉璧腿長,和夏林說說笑笑的,總是走在我們前面,到太平場口,兩個人跑得影子都見不到了。場口的柵門邊守著兩個兵,看見滑竿就喊檢查。我說學生回家,有什麼好檢查的。一個兵眼睛一瞪,說學生是專門搗亂的,回來也要搗亂,更要檢查。說著三下五下把我的行李打開,一陣亂翻,我抱著甯兒站在旁邊,氣得不得了。

  挑夫默默為我收拾好行李,招呼著重新上路,一路上只是搖頭說:「糟啊,先生娘,這年頭兒比從前更糟。上個月英國人在重慶『開紅山』,打死了四個,傷了一大壩。王芳舟那狗日的爛軍閥還護著洋鬼子,重慶的工人和學生鬧得好凶,他們自然是恨你們學生的。」

  太陽升高了,滑竿又沒有涼篷,甯兒受不了熱,在我懷裡只是哭鬧,我們便趕到前面一棵大黃桷樹下歇腳。玉璧和夏林早到了,像細娃兒一樣在樹丫上坐著。我把剛才的事情說了,一肚子的委屈。夏林聽了連忙問丘八們搶了什麼東西沒有。玉璧聽了只是冷笑:「他們還曉得學生是專門搗亂的麼?」

  我還在生氣,玉璧卻朗聲說道:「玉屏,你看,快攏家了,青山綠水的,還是家鄉好。」

  我沒好氣地說:「好什麼!吃的是苞圠紅苕,看的是石頭泥巴,惡霸當道,土匪成群,我討厭這個鬼地方。」夏林在一旁,幫著玉璧逗我高興:「大嫂,你不曉得,這兩年有些變化呢!尤其是華鎣山那邊,鬧熱得很。山下的大溪口、梘子溝和毛埡口都開起了炭廠、窯場和碗廠,工人和運力都有好幾千;每逢場天,那些炭啊碗啊石灰的都從我們黎梓衛的碼頭上船,場上會擠得你腳都立不穩喲。還有,華鎣山上也好嘛,去年冬天我約了四個人去打獵,兩天工夫就打回三頭野豬、一頭豹子,差點拖不攏屋。那野雞野兔多得撞腳,我們理都不愛理得。」

  兩個抬滑竿的也聽出了神,一個四十開外的中年人說:「山上好是好,就是土匪多。」

  夏林說:「嗨,要看你撞到的是哪一夥。要是打散了的爛兵或者是那龍背上成了器的渾灘弟兄夥,當然是說不得了。可是這兩年,那些實在是活不出來逼上山去扯棚子的,也不少。說來你們不相信,今年我就碰到過一回,青天白日去賣了柴回來,半路上就遇到土匪。兩頭路口一卡,就喊過路人站成兩邊,一邊是入了袍哥的,一邊是沒有干係的。我不想冒充,心想這幾天的辛苦錢還不夠他們填牙縫的,搞不好不死也要脫層皮。哪曉得他們挨一挨二地搜身完了,又把我的一塊錢還給我,喊我快走,卻把那一堆說是入了袍哥的人搶了個精光。那中間有人直叫喚,說咋個不認簧,我們是拿了言語『善服』,亮了底的喲。那個為首的土匪頭子說:你們有『善服』,走到哪裡都好說;他沒得這份福氣,走到哪裡也沒辦法,就給他留些吧……」

  夏林繪聲繪色的,也不曉得是真是假,說得大家哈哈大笑。

  離開家鄉兩年了,真可謂江山依舊,人事全非。這兩年四川遇上了特大的旱災,川北一帶還遭暴風冰雹,莊稼只有三四成收穫,災民們餓死于路野,甚至有殺子而食的報道,屢屢見諸報端。而此時的四川,軍閥們已擁有十七八萬條槍,拉起九個大山頭,人人都想作四川王,為搶地盤打得昏天黑地。岳池縣今天過狼,明天過虎,有個月竟換了好幾任「縣長」,換朝官兒刮層地皮,別說是縣城了,就是許多鄉場也被搜刮一空。

  許多親戚朋友來看我們,說起自家的情況,都直搖頭。二姐夫說:「有這些軍閥在啊,我們老百姓就不得安寧。眼下守著這一方的羅澤洲,更壞。兩兄弟都抽大煙,強迫全縣人民種鴉片;一年要征幾年糧,稀奇古怪的捐啊稅的多如牛毛。莫說是沒家沒業的,就是我們這些小戶人家,也實在是交不起。說別人你們不曉得,石埡場的杜海金該有耳聞吧,交不起糧款被先關後吊,現在一家人不敢落屋。」婆婆抱著甯兒,也過來插話說:「曉得你們在京城讀書開銷大,是該早些寄錢去,只是屋裡頭實在是沒得錢,留下的三十多石穀子,全遭爛兵們挑走了,還說沒抵夠糧款。你們還不曉得喲,院子裡傅三爺一家,斷了糧只有去吃觀音土(白泥),五口人脹死了三口,現在傅三娘睡在床上,靠九歲的么女兒每天討飯回來養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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