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雙槍老太婆 | 上頁 下頁


  這是我們結婚後,玉璧第一次對我發這麼大的火,而且僅僅是因為拆了一封信。我委屈極了,氣得哭了一場。半夜裡,玉璧把我搖醒了,好言好語勸了半天,最後說:「今後除了家信之外,朋友來的信你不要拆。這裡面有些很重要的事情,你又不知道輕重,萬一說漏了嘴,洩露出去了不好……」

  說了半天,還是不讓我知道他的事情。我翻身坐起來,瞪著他說:「你告訴我,你們是不是在搞什麼秘密組織?」

  玉璧沒想到我會這樣問他,一下子說不出話來。我說:「你不說,我也不追問你,如果真有這事,我要參加。」

  玉璧聽了說:「也不是不可以,只是有一點,不該問的事情,你不要問;到時候條件夠了,我們大家會通知你的。」

  說了半天,是嫌我條件不夠!我氣得眼淚花花的,鑽進被窩裡不理他了。

  玉璧沒辦法,用指頭輕輕地刮了一下我的鼻子,這場風波就這樣過去了。

  一九二五年初,我在醫院裡生下一個女孩,取名寧君,小名江寧。有了孩子,又要讀書,由於產後沒休息好,我身體不大好,雖然請了保姆,還是覺得應付不過來。多希望玉璧幫我一把,可是他更忙了,常常是半夜三更不回家。不久,上海的日本人槍殺了紗廠工人顧正紅,傳單很快發到了南京,學校好幾天沒上課。緊接著,上海學生和群眾舉行反帝遊行,又遭租界巡捕開槍鎮壓,釀成「五卅」慘案,在全國激起反帝高潮。六月三日,南京東南大學成立了學生聯合會,玉璧、黃明和何超騰都是學聯的重要人物,成天忙著組織全校師生上街遊行,給罷工的工人募捐。我把才三個月的甯兒交給保姆,揣上幾個燒餅,也參加了遊行募娟的隊伍,和何超騰、何幻生他們編在一個組。南京街頭,憤怒的人流從一條街湧向另一條街,口號聲驚天動地,不斷有商人、工人和市民加入我們的隊伍。每到一個街口,我們的同學就要站上長凳去演講。群眾湧進大大小小的商店,把裡面的洋貨統統拖出來,當眾燒掉,整個南京城到處煙霧騰騰,火光沖天。

  九日早晨,玉璧很早就起身了,要和超騰、幻生、黃明他們到下關合記洋行開辦的工廠裡去,那裡被日本人看得特別緊,直到現在還沒罷工。玉璧叫我這天別去募捐了,中午準備六七個人的午飯。當時街上什麼也買不到,我把存著的臘肉和豌豆、海帶煮了一大鍋,一直等到下午五六點鐘,他們幾個才回來,都興奮得不得了。

  我見他們滿頭大汗,連忙倒茶倒洗臉水,這時才發現兩個陌生人。一位穿著海蒼藍的洋布長衫,另一位外穿半新舊的毛藍土布長衫和長褲,裡面穿著白土布汗衫,長著麻子的臉上滿是汗水珠子。玉璧叫他把衣衫脫了涼快涼快,他直說不熱不用脫。幻生說:「你真不愧是個『處女』,脫了長衫怕人家笑話嗎?」他看看我說:「我怕密司陳說我沒禮貌。」說得大家都笑了起來。黃明說:「我還沒給你們介紹呢,你就開起玩笑來了。」我這才知道那位不肯脫長衫的人,就是大名鼎鼎的蕭楚女,剛從四川來。我在家鄉讀過他在《新蜀報》上發表的文章,玉璧對他也是很推崇的,沒想到今天竟成了我家的客人。

  剛剛才三個月的甯兒,看見屋裡這麼熱鬧,也手舞足蹈地在搖床裡咯咯地笑。蕭楚女走到搖床邊把她抱起來,和幾位客人呵呵地逗著,一邊對我說:「密司陳,老廖他們挺厲害啊!我和老劉從上海趕來,還準備幫著組織一些大的行動呢,沒想到他們已經搞得轟轟烈烈了……」

  我對蕭楚女很欽佩,覺得他既風趣又有才華,還是玉璧他們「組織」中的重要人物,說不定那封神秘的信裡的那位「老肖大哥」,就是指的他。可是以後就再沒有見到他,聽說他很快地就回上海了。

  蕭楚女他們走了之後,形勢很快就緊張起來,學聯的成員很多被指名通緝,也有同學失蹤,出去就沒見回來。眼看風聲一天天緊了,玉璧要我著手準備,隨時都可能轉移。一天,我到郵局去寄一封掛號信,催促家裡寄點錢來,櫃檯裡照例遞出一張掛號單,我也照例在上面填上了自己的名字。出門的時候,一個軍官盯了我兩眼,我也沒在意,徑直回了家,然後換了件衣服,準備去學校。

  剛剛走出大門,一輛汽車就在外面刹住了,一個兵從車上跳下來,對我說:「請陳玉屏小姐上車。」

  我心裡咯噔一下,反問他:「你找誰?」

  「找陳玉屏。」

  看樣子這個兵還不認識我,我往巷子深處一指:「陳玉屏沒住這兒,在那邊。」

  那個兵一邊往裡走,一邊說:「我們料定他兩口子住在這裡。」

  我趕緊抱出甯兒,七彎八拐穿小巷到了學校。第二天一大早,警察又來了,可我們已經人去屋空。

  這以後,我們連續搬了兩次家,都不安全。眼看南京是不能呆了,玉璧說:「組織上讓我們先把孩子送回家,然後轉移到上海去。」

  我問是不是「老肖」的意思,玉璧點點頭。

  不久,我們回川了。這時,何幻生已經離開南京到了上海。黃明也準備走,以後我們就失去了聯繫,也不知道他到底怎麼樣了。大約是一九二七年下半年吧,玉璧在合川縣遇見何超騰,才知道幻生已在上海「四·一二」反革命政變中犧牲了,聽說是被「腰斬」的,死得很慘。超騰還告訴玉璧說,幾乎在幻生犧牲的同時,蕭楚女也在廣州被殺害了。超騰自己,後來在萬縣死于劊子手王芳舟的屠刀下。

  我們在南京的幾個好朋友,都這樣壯烈地走了。後來我才知道,他們都是共產黨員。

  【耕耘播火】

  八月初,我們離開了南京。

  天剛亮,黃明和其他幾個同學趕來送行,一起到了下關碼頭。碼頭邊一大群人圍著一男一女兩個英國佬,守著一大堆行李發愁。平常這點行李,兩毛錢就可以搬上船,可是今天出了五塊錢也沒有人給他們搬。一個工人抄著手說:「在咱們這群人裡啊,你出五百元也買不出個賣國賊。還是去找吳佩孚吧,別說是這兩件行李了,就是叫他的那些警察給你們舔屁股,也是沒得二話說的!」

  兩個洋人沒辦法,只好彎腰合抱起一隻大皮箱,很吃力地向囤船走去。女的穿的高跟鞋,踩到剛落過雨的跳板上,腳下一滑,差點摔進水裡。岸上的人看了,都拍著手哈哈大笑。

  我們上了囤船,看見蒼蠅蛆蟲爬得滿地都是,腥臭味熏得人直是想嘔。一打聽,原來是英國太古公司的雞蛋,打算運到上海,可是碼頭工人不准搬上船,就在這囤船上放了兩個月。南京天氣這麼熱,雞蛋生了蛆,一些人見了直說可惜,我卻說了聲活該壞了這些臭雞蛋,也叫洋鬼子曉得咱們中國人是不好惹的。

  汽笛拉響了,旅客與送行的人互相道別,碼頭上一陣呼喊,黃明拿著一張手帕,不斷地在空中揮舞。輪船破開濁浪,在江面上行進,風漸漸大了。我把甯兒抱進艙裡,哄著她喝了牛奶,又拍著她乖乖地睡著了。待我走出艙來,玉璧還站在船頭,一動也不動。

  我遞了塊餅乾給他:「呆了?想什麼呢?」

  「我在想一句話,一句從前我最不願聽的話:百無一用是書生。」

  我說:「你今天怎麼自卑自棄起來?孫中山先生說,要喚醒民眾,沒有我們書生,民眾怎喚得醒?」

  玉璧說:「你又在宣傳你的教育救國了。」

  我說:「是啊,我的教育救國沒有用。中國人體弱多病,擋不住丘八警察們的槍棍,要是個個身強力壯,打不贏也跑得快,看來你的體育救國才有道理!」

  玉璧笑笑說:「都沒用,我們都沒有用。除非手頭有了槍,槍桿子才有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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