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雙槍老太婆 | 上頁 下頁


  夏林也扶著他媽媽來看我們。老人家這些日子又是嘔氣,又掛念兒女,眼睛都哭瞎了,一進屋就拉住我的手說:「還是你們好,讀著書,走得到大地方,莫回來,我們這旮旯留不得人,留下來的都活不出來……」

  外有帝國主義的侵略,內有軍閥的蹂躪,這個國家這個社會,亂得不成樣子。我卻眼睜睜地一點辦法也沒有。想起玉璧在船上說的話,心中亂極了,只想早早離開這個鬼地方,眼不見,心不煩。

  可是我沒法走。回家的第二天,玉璧就帶上我在南京買的一塊呢料,說要上縣城去看熊堯蓂,還要到順慶去辦點事情,原說幾天就回來,現在都快一個月了不見人影。眼看快開學了,黃明也沒有信來,身邊連個商量的人也沒有,我急得不行。婆婆一個勁地安慰我,說你們在城裡朋友親戚多,就多等兩天吧。我想想也是,比如說大舅家,還有二伯家,我拖著甯兒出不了門,他總該去走走看看的。另外聽說任正格先生也回來了,才任了岳池縣的縣長。玉璧在成都讀書時,任先生是高師教授兼附中的主任,很器重他,師生有兩年沒見面了,這兩年的變化又這麼大,總該好好談談的……好容易等到中秋的前一天,玉璧才回家了,一見面就遞給我一張照片。這是他的半身像,粗眉毛,大嘴巴,蓄的拿破崙頭蓋過了耳朵,深色的西裝裡面,領帶沒有打正,白襯衣也還看得出皺紋。我正要笑他,他卻指著照片上的字說:「你看看這個!」

  照片的左邊,有一行字:勇敢奮鬥;右邊也有一行字:再勿怯弱。下面還有一行字:是年乃余人生之大轉變也。民國十四年攝于岳池。

  玉璧看我還是莫名其妙的,就又把照片翻了過來,我一看,上面寫著這樣幾行字:「革命意志從此確定,人生意義從此認清,一棄以前夢想的愛的生活、怯弱意志,以我之身獻諸人類社會,不復為一個人而犧牲矣。」後面的落款處寫著:「於民國十四年攝于岳池。是年乃人生之大轉變時期也。」

  我看看這張照片,再看看興奮不已的丈夫,更莫名其妙了。

  玉璧在屋裡走來走去,很激動地對我說:「這是給你的一張紀念照片。我是要你知道我今後人生的目的。革命工作是艱苦的,也是變化莫測的,今後也許我在外面的時候很多。到那時候,你就拿出這張照片來看看,以慰懸念……」

  我越聽越糊塗,甚至感到一種不祥的徵兆,他在南京那些最緊張的日子裡都沒對我說過這些話,怎麼像告別辭似的?玉璧走到我面前,把我按在床邊坐下,說:「我們不走了,留在家裡。」

  我聽了非常意外:「為啥子不走了?」

  他誠懇而委婉地說:「玉屏,你聽我說,我們在家鄉有許多事情要做。地主惡霸和軍閥這樣兇惡,老百姓的日子怎麼過得下去?我們走了,倒可輕鬆自在,可是……」「可是可是,可是我們外出讀書也是為了救國,大學畢業之後再回來服務桑梓也不遲,何必忙在今天?再說這麼大的事情,為什麼就不和我商量一下?以前我什麼都聽你的,不拆你的信,不開你們的會,可是這件事你為什麼就不聽聽我的意見?」

  當時我真是氣不打一處來。「不走了」,這三個字他說出來倒是挺輕鬆,可是對我該有多沉重。劉灼山被我們起事趕走之後,我在岳池教育界已經沒有了立足之地,現在又不出去讀書了,一個女人,在這亂哄哄的窮鄉僻壤,能做什麼?做廖家的大少娘嗎?那才該叫人家笑掉大牙呢!我覺得女人也真是的,無論結婚前多嘴硬,結了婚還是得事事聽男人的,就是這個命……

  玉璧說不服我,也就不說了。沒兩天熊堯蓂坐著滑竿從城裡來了,同來的還有一個騎馬的中年人。這位郵政局長矮胖胖的,身穿一件青花緞的馬褂,頭戴一頂博士帽,一進屋見我抱著甯兒,就打著拱直喊道喜。

  「拿禮信來嘛,孩子都這麼大了,才來道喜。」我心裡不痛快,再說玉璧一回來就往他那裡跑,這不回南京的主意十有八九跟他有關係。

  「這個禮信不小喲,廖大哥當官了。」熊堯蓂說著,打開了手上的委任狀。我接過一看,一張是政府發的,上面寫著:「茲委任廖玉璧為黎梓衛團總。」另一張是團練局的,上面寫著:「委任廖玉璧為資馬十二場民兵大隊長。」我一看心頭鬼火直冒,只是當著一位生客不好發作,順手將委任狀丟在桌上,進屋去了。

  我端了兩碗茶出來,熊堯蓂說:「你看我忘了介紹了,這位是劉鐵大哥,玉璧的好朋友。」我聽了一愣,這才仔細打量這位陌生的客人。他三十來歲,大個子,穿著青嗶嘰中山服,抹了油的頭髮梳得光光的,說話聲音很響亮,眼神有些刺人,精精幹幹的像個軍人。我想起玉璧前兩天回來說起過他,說這是個像黃明一樣的朋友,有能力,有學問,還說我見了也一定會佩服。

  此時的劉鐵正朝我點頭微笑,那笑容本本朴樸的,看不出什麼學問或者能力,只是玉璧既拿他和黃明相比,自然就引起了我的敬意。

  我忙說:「劉大哥,你莫見外,我是生玉璧的氣,難怪他不想出去讀書了,原來是想回來做官喲。」

  熊堯蓂笑著說:「這個官不比那些官,不簡單得很呢。」

  我說:「這官那官都一樣,都是給軍閥當走狗。」劉鐵說:「大嫂,你這話就差了,我們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各有各的打算。」

  我說:「你們能有什麼打算?『五卅』運動鬧得那麼大都煙消雲散了,難道你們還能把遍地的軍閥地主怎麼樣?百無一用是書生,這是玉璧他自己說的。」

  正說著,玉璧從場上回來了,劉鐵說:「快來解圍,不然我們下不了臺。」說得大家都笑了。

  中秋剛過,月色很好,吃罷飯大家在院子裡賞月。劉鐵又接起剛才的話頭,他說:「大嫂你說的不全對。『五卅』運動是過去了,可是全國整個革命形勢在發展。你看廣東成立了革命政府,由黃埔軍校學生組成的革命軍舉行東征成功,打垮了陳炯明和滇桂軍閥。重慶、萬縣……我們四川的工人和學生運動現在還轟轟烈烈啊。至於老廖說的話,我看也不全對,只有那些光是咬文嚼字的酸秀才才沒有用。你們滿肚子學問,工農滿身的氣力,還有的人手裡有槍,還有的手裡有印把子,想法子大家合在一起,還愁什麼事情幹不好啊?」

  我說:「你們到底要想幹什麼?真想去改造社會?」劉鐵反問說:「這個社會這樣糟糕,你就不相信它終究要被我們改造?!」

  我說:「不是不相信,而是地主和軍閥的力量太大了。」劉鐵說:「那就一個一個地來嘛。你看現在,軍閥都是大地主,可是地主不一定都是軍閥呀。現在軍閥派捐稅,首先就敲榨地主,一敲就是幾十石,地主拚命向農民加租加佃,可是農民骨髓都被榨幹了,軍閥還在一層一層地加,地主受得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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