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雙槍老太婆 | 上頁 下頁 |
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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慌忙無計,我去找德賢商量,誰知一向拘謹的德賢卻詭秘地一笑,說約會就約會嘛,有什麼了不得的。我說:「你這個死女子,咋敢這樣說話,要是傳出去了,那可咋辦!」德賢一聽,說:「你這個人,平時那麼激進的,怎麼一到關鍵時候就打退堂鼓了?你不是喜歡他嗎?莫要錯過了機會喲。」我還要說什麼,德賢卻一攤手,說:「我實話對你說吧,這事,是我大哥和他一起商量的。」 幾天之後,二伯講完課,到茶館去了。遠光大哥等人們都散了,連忙關了大門。德賢把我拉進了她的閨房,那個「憨大膽」正臉紅筋漲地坐在那裡等著呢。 德賢兄妹哈哈一笑,就要走,我連忙拉住,說你們走啥子嘛,又不是認不得的人。於是他們就陪著,東拉西扯地說了些不著邊際的話,趁二伯還沒回來,連忙散了。這件事就這麼開了頭。以後玉璧常常買通他們學校的勤雜工給我送信,我也常常明裡暗裡和他見面,聽他講《新青年》,講孫中山,講個性解放……那時候我暗暗奇怪,這個一向被認為沉穩內向的人,發起議論來卻如此滔滔不絕,從前真是錯看了他。 我和玉璧自由戀愛的事情漸漸傳開了,街頭巷尾有了傳聞,別人我們倒不在乎,二伯那一關是非過不可的。這事首先由遠光大哥去給老人家做工作。二伯聽了,很猶豫,覺得我雖然家道中落,但畢竟祖父是有過殷實家產的大糧戶,父親本人還做過當地的議員。再說我在外婆的書香門第中長大,人品才貌不僅在康家的姐妹中間,就是在岳池城裡也是屈指可數的,也算得上名門閨秀了。當時周圍幾個縣裡都有人來說親,一個個都是有田產有地位的士紳子弟,有的還在北京、南京讀書甚至做官。而玉璧的家,住在離縣城百余裡的黎梓衛太陽坪村。他的父親早亡,小時候家裡很窮,給大地主張玉如家放過牛,後來祖父和叔叔做生薑生意賺了筆錢,回來辦起了紙坊,才有錢送他進城讀書他家不過是個才發起來的小糧紳,不僅家境和我相去甚遠,本人也沒有功名,怎麼說也配不上。 遠光大哥說了半天,很為難。我沒辦法了,只好硬著頭皮,自己出馬。我說:「二伯,你是因為我是陳家的姑娘,過於偏向我。若論家庭門第,玉璧家裡確實比不過,可那都是從前的事了,後來我家裡窮成那樣,比起玉璧的小康之家就差遠了。我現在能夠不受人欺侮,不過是因為外婆家的厚愛。再說,最貴重的是人,拿人和人相比,玉璧胸懷大志,比起那些公子哥兒、紈絝子弟,要有出息得多。」 那年月,我雖然激進,可是一個大姑娘自己出面來說這樣的事情,也實在是不得已。二伯雖然注重門第,卻不嫌貧愛富,對玉璧這樣品學皆優、又有獨立見解的學生,本來就很器重,再加上聽了我和陳家兄妹的這些話,覺得也不是沒有道理,更何況看我是鐵了心,也就不再反對,聽之任之了。 一九二〇年,玉璧從男中畢業,到成都高師附中繼續求學,我們便自行訂婚了。消息一經傳出,立即成了茶樓酒肆中的特大新聞,說我這樣大戶人家的女兒竟然不要媒人聘禮,自己就同一個放牛娃兒把婚事訂了,實在是不成體統。我不聽這些閒言碎語,只管和玉璧通信。玉璧就讀的成都高師,是一所很有名氣的學校,當時由王右木任學監,教日文;張秀熟是國文老師,後來吳玉章擔任了該校校長,惲代英也來任過教,還有任正格等一批留日歸來的同盟會員。玉璧一進高師,就和德賢的哥哥陳遠光等人一起,加入了學生會,成了其中的主要成員。接著還參加了王右木親自創立領導的馬克思主義讀書會和CY(中國社會主義青年團),在震驚一時的反對軍閥侵吞教育經費的「教育經費獨立運動」中也是積極分子。我不斷收到玉璧寄來的書報雜誌,其中有《新青年》、《小說月報》和魯迅的書。這些書刊很快引起了不少老師的注意,每逢玉璧一有信來,大家就要爭著「排隊」。可是有一次,正爭著搶著,突然都不開腔了,然後一個個悄悄地走開。我覺得奇怪,回頭一看,才知是我們學校的校長劉灼山來了。 這個劉灼山,早年也是同盟會的成員,可是德行卻極不好,在學校一貫專橫跋扈,搞奴化教育,還毒打學生,大家對他都恨之入骨。他拄著黑拐棍走到我面前說:「陳玉屏,今天下午你的那班學生不要上課了,給我老爹做些紙人紙馬,清明節快到了,我要去掃墓。」 我瞪了他一眼,說:「我是來教書的,又不是來給哪個做紙人紙馬的。」 他也把眼一瞪說:「做紙人紙馬又怎麼了?就委屈你陳玉屏了嗎?教員是我請的,就得服我管。」 我一聽,就冒火:「什麼?教員是你請的?要服你管?那好,我不幹了!」說完一轉身回到教室,把剛才的事情全部對學生抖落出來,然後一昂頭,出了學校。 那時候一個姑娘家,得張聘書不容易,我一氣之下退了聘,硬著頭皮回到大舅家,把事情給他講了。一向厚道的大舅,也氣得在院子裡走來走去,不住地說:「退得好,退得好。人活就要活得有志氣,此人如此不講道理,要跟他理論理論。」 我想了一夜,也覺得不能就這樣便宜了劉灼山,第二天就回到學校,找到幾位平素要好的同事商量,決定打他的「代郵快電」,拿時興的話說就是發傳單。我們擬出了劉灼山的十大罪狀,記得其中有幾條是搞奴化教育,打罵學生,貪污公款,全家人在學校吃飯不給錢;還有吸食鴉片,在學校給軍閥選姨太太,強迫教員和學生做紙人紙馬等等,不堪為人師表,更不堪為一校之長。這份代郵快電到處張貼,整個岳池都炸開了。女師的師生們本來就恨透了他,趁著這個機會全校都罷了課,「打倒劉灼山」、「劉灼山一日不出學校,學生就一日不上課」的口號喊得天響。劉灼山眼看收不了場,就去把縣長和教育局長搬來,才把這件事情壓了下去。可是他的女師校長當不成了,只得卷起鋪蓋捲兒一走了之。 校長被我們趕走了,可是我也教不成書了,幸好玉璧也從高師畢業回來,我們就於一九二三年一月舉行了婚禮。我這個心高氣傲的陳家三姑娘,從縣城裡那座深宅大院裡,嫁到了渠河邊黎梓衛鎮的太陽坪,嫁到了這個離華鎣山不過五六十裡的小村莊。玉璧的媽媽和所有的人,都拿我當成天上下來的仙女一樣,小心又小心地捧著我,護著我。可是這裡的一切,和我以前的生活差得太遠太遠,我什麼也做不了,也什麼都不想做,於是偌大的一個院子,就顯得太安靜,太閒適,閑得我真有些受不了。我常到黎梓衛街上去走走,看綠樹掩映下小鎮的粉牆青瓦,看渠河的水清悠悠慢悠悠地流,看水碼頭上那些大大小小的船,裝滿這四鄉八場的土產山貨,只聽得船老闆一聲吆喝,它們就沿著這條清清的渠河,下重慶,去武漢,到上海…… 難道我這輩子就死守在這小山村裡?難道我連這些土產山貨都不如?難道我就不能走出去,到一個更廣闊的一個容得下我的世界? 於是我和玉璧說服了母親,賣掉了分在自己名下的部分田土,然後和遠光大哥、玉潔表姐,還有玉璧的好友岳剛一起,到南京去讀書。 我們從黎梓衛碼頭上船,先到合川的石龍場,然後翻山沿小路到重慶,這樣就能避開當時軍閥們在沿路設下的許多關卡,省了好多麻煩。我和玉潔長了這麼大,卻是第一次出遠門,坐在小船上看什麼都稀奇,正嘰嘰喳喳地高興得不得了,一回頭卻看見玉璧沉著臉一聲不響。我順著他的目光,看見一群縴夫,光著脊樑在鋪滿卵石的河灘上一步步地爬行,他們的頭幾乎點著了地,從喉嚨裡發出低沉的號子聲。我一下子覺得山也不青了,水也不綠了,偎著玉璧輕聲地說:「他們……真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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