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雙槍老太婆 | 上頁 下頁


  這個老表,沒想到堂堂正正一個大男人,卻讓幾個小姑娘堵在自己的大門口當場揭短,看著門外圍著的那麼多人,氣得臉色發青,語無倫次的,突然蹲在地上,捂住臉嗚嗚地哭了起來。聞訊趕來的大舅在旁邊,急得不知咋辦才好,我們卻得意洋洋,乘勝而歸。

  後來,有好心的人對我大舅說,別看你家那陳三姑娘,才呀貌的在這幾個女兒中間數得上人尖子,可是心氣太高,生成了個男兒的命,將來是要吃苦的。

  就這樣,我一邊帶領姐妹們胡鬧,一邊又以優秀的成績一年讀完了初小,又一年半讀完了高小,接著進了岳池女師讀書。那時,早有張瀾先生在順慶開辦端明女學的先例,而後建立的岳池女師作為「男女平等」的榜樣,為渴望自由的閨秀們開出了一方天地,在川北地區還是有些名氣的。在女師讀書的那幾年裡,除了康家姐妹外,我還和一位叫陳德賢的女同學十分要好,每到假期,都要到她家裡去住上一段時間。

  德賢的父親叫陳懷南,算起來和我父親還是同堂隔房的兄弟,我叫他二伯,家中也是幾百千把挑穀子的大戶,自己還到日本留過學。他治學嚴謹,又是見過世面的人物,在岳池教育界很有聲望,還是縣裡的議員。在老輩子面前,我說話行事不敢造次,加上人慢慢長大了,性格中也添了些許矜持,居然被誇為「溫文爾雅,聰慧好學」,討得了二伯和二伯母的喜歡。

  二伯嗜好書畫,家中藏有《芥子園畫傳》,閒時也愛塗上幾筆,還教我們幾個姐妹配詩作畫。在這方面,二伯對我尤其看重,說我的悟性好,只要持之以恆,將來一定會學有所成,使我與美術結下了不解之緣。只是我這個人,連畫畫也和當時的大多數閨閣女子不一樣,雖然習的也是晚清時期盛行的文人工筆劃,可是我不僅僅畫花鳥蟲魚,還畫人物;而且畫的人物也不僅僅是那些古裝仕女,還愛畫《三國》、《水滸》插頁上的「天罡地熬」們。我喜歡張飛,也喜歡關羽,還喜歡《水滸》裡鮮鮮活活的一百單八將。我曾花了很大的工夫,將這些人物全部臨摹下來,裝訂成冊,在班上流傳,而且很是得意。

  我畫畫用的顏料,也與別人不同。工筆劃又被人稱為「功夫畫」,哪怕是黃牛身上的毛,也得細心地一根一根地去描,還得描出每一部分毛色深淺不同的層次來,這就得靜下心來,半點也浮躁不得。如此花費工夫畫成的畫,要想留它個天長地久,就得尋找那些既不容易退色又有特色的顏料。比如說胭脂花的種子,將那層黑殼剝去,裡面的那一包細滑粉末就是極好的白色顏料;將一種中藥點燃,讓那黑煙熏在一隻細瓷碗的碗底,那凝在上面的煙灰就是極好的黑色;那些長滿了苔蘚的石頭,用一般的顏色是調不出來的,只有去山澗裡找一種青色的石頭來磨,畫出來既真實又不退色;墨也要好的,若是一時買不到好的,就自己來煉,煉出來的墨又黑又亮,還有一種奇特的香味。這其中的奧妙,這些年來許多人百思不得其解,總想打聽,而我不過一笑置之,從來也沒有告訴過誰。

  轉眼之間,我從女師畢業了,因為成績優秀,被留校任教,教授國文、自然和美術。那一年,正趕上轟轟烈烈的「五四」運動,新思潮也衝擊著小小的岳池縣城,不僅是青年學生,連縣議員們都分成了兩派,常在茶館裡展開辯論。二伯既有舊學根底,又不排斥新學,每逢星期一,照例在家裡開堂講學。全縣教育界一些出類拔萃的人物,連同他自己的得意門生和兩個兒子都要來聽課。我哪裡肯放過這樣的機會,可是這位老先生對於女孩子,尤其是對我要在這廣庭大眾中露面,總還是有些猶豫。到後來,總算是想出了一個折衷的辦法:讓我和德賢躲到門簾後面去,他管這叫「垂簾聽課」。我高高興興地和德賢一起往她家走,誰知剛到大門口,就碰見了她大哥陳遠光和另外兩個男孩子。遠光大哥一見我就站住了,故意大驚小怪地說:「喲,陳玉屏,岳池縣的大美人兒,怎麼肯上我們家來了?」說著他們就嘻嘻哈哈地跑進了大門。只有一個大個子不笑,回過頭來看了我一眼,自己的臉卻先紅了。

  我自來不把男孩子們當回事,怎麼肯讓他們來譏笑我,正要發作,卻被德賢一把拉住,問我認不認識那個大個子。我賭氣說認不得,德賢一聽,笑著說:「你怎麼連他都認不得啊?他是我大哥的同窗好友,叫廖玉璧,外號廖大漢,成績是學校最好的,還會吹簫、打籃球,你還難為過人家呢!」

  德賢這麼一說,我記起來了。那年的端陽節,我和姐妹們一起到翰林院去踢毽子玩,一群男孩子在後面跟著起哄,被我們一陣亂罵之後,所有的男孩子都一哄而散了,只有他從後面追了上來。我正想這人的臉皮還真厚呢,他卻拿出了一根黃瓜,說對不起,這是你們剛才跑掉了的,還你。這一下,剛才還尖酸刻薄的姑娘們,一個個都窘住了,最後還是我把手一揮,說:「我們不要了,送給你自己吃吧!」反而把他鬧了個大紅臉。

  後來有人告訴我,這人是男中(即縣立中學)的籃球隊長,再後來,不知道是出於什麼原因,我專門去看過他打球。我不再說什麼,和德賢一起進了屋,躲進了簾子後面。其實,小小的門簾,哪能擋得住姑娘們的好奇心,我和德賢掀開門簾的一角,對堂上的人物評頭論足,那個被德賢稱為「廖大漢」的人,特別引起了我的注意。別看他靦靦腆腆的,在姑娘面前只會臉紅,一旦起身言論,卻語驚四座,不是「內附權貴,外結強鄰」,就是「軍閥混戰,民不聊生」,一副憂國憂民的熱血心腸,真令人為他的大膽捏一把汗。除了聽課之外,我們每週還要做兩篇文章,交二伯批改,於是我想方設法,將廖玉璧的文章借來一讀。當時男中的新潮空氣很濃,學校公開訂有《新潮》、《新青年》等進步雜誌,提倡白話詩,還開演講會。每當雜誌上有了什麼好文章、新觀點,遠光大哥、廖玉璧和幾個要好的同學都要到陳家來爭論一番。一向心高氣傲的我,在一旁聽得如癡如醉,對於他們幾位,尤其是對比我還小兩歲的廖玉璧佩服已極,每每看罷他的文章,或者聽了他與人的爭論,我都要激動很久,甚至徹夜難眠。漸漸地,我往陳家的走動更勤了,總是希望能在那裡看到玉璧,而且幾乎每次都能如願,我相信他也是極願意見到我的。

  終於有一次,遠光大哥悄悄遞給我一封信,我打開一看,竟是玉璧寫的,他要求和我「見面」,把我著實嚇了一大跳。他所說的「見面」,其實就是「五四」時期在進步青年中很流行的「約會」。在這川北小城中,男女一無媒妁之言,二無父母之命,就私自「約會」,若是傳了出去,那可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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