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雙槍老太婆 | 上頁 下頁


  【豆蔻年華】

  從西南重鎮重慶,沿嘉陵江北上,經合川、武勝,就到了一個叫岳池的縣。嘉陵江和渠河兩條大河,分別從這個縣的西邊和東邊流過,緊鄰著的便是盆地東部突然隆起的華鎣山脈。這個縣的平壩和淺丘地區,盛產稻穀,早年的「黃龍米」,曾被朝廷列為專供皇帝老兒吃的貢米,一直是本地人的驕傲。因為糧食豐足,自然也出肥豬和雞鴨禽蛋之類的副業。勤快的人家再養些桑蠶,編些竹席草席,日子也還算過得去。東南和鄰縣廣安連界的華鎣山上,林木豐茂,廟宇嵯峨,山上不但出各種名貴藥材,還產煤炭和石灰。這些農副土產,大都經過渠河運到兩百多裡之外的重慶,再經重慶運往長江沿岸的各省大小城市,若是順了春夏天的水勢,從渠河岸邊的兩個小鎮羅渡溪和黎梓衛出發,到重慶不過兩天的路程。

  過岳池再往東去,翻過華鎣山,便是連綿不斷土地貧瘠的高嶺低谷,一直連著大巴山區,於是當年也算是川北的一等縣的岳池,便很有些惹人眼饞,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有了「銀岳池」的美稱。

  因為富足並且不偏僻,這裡也出人材。一旦有了國門開放的機會,大大小小的士紳子弟們便不只是在書房裡讀那些八股文章,也經重慶,出夔門,到漢口、南京、上海、北京乃至東洋日本留學深造。回來之後,也有就在外地做官,爾後衣錦還鄉買田置地光宗耀祖的;也有故土難離,立志服務桑梓,發誓在家鄉建一番功業的;當然也有仕途不順,便學陶公掛冠歸隱,閒居鄉里的……這種風氣代代相傳,到了本世紀初,越是興盛起來。

  早年縣城裡出過一些大人物,別的可以省略不說,而康家吊樓子卻是城裡婦孺皆知的。這是一座很有點氣派的大宅子。在這裡,出過清朝的翰林大學士,還放過外省的主考,為此城裡專門修了一座翰林院,以紀念這位為家鄉父老爭了光彩的人物,康家也因此成了在地方上很說得起話的名門世家。可是漸漸地,這個家庭便不大景氣,到了辛亥革命之後,主持家政的康老先生,到老來也只掙了個候補秀才的名分,兩個兒子卻連這點功名也沒有,就廢除了科舉。眼下家中雖然還硬撐著書香門第的氣派,卻是明顯地中落了。

  家境不順暢,心境也就不好,到了臨終之時,老人眼看著圍在身邊的兒女子孫們,還免不了為他們擔心。兩個兒子雖說沒有功名,卻好歹還有些祖上留下的家產,最令老人不放心的是他的那個女兒。想當初,自己為這個掌上明珠找了個好婆家:公公陳尚之是渠河邊賽龍場的陳家壩子上有名的大紳糧;女婿心地寬厚,脾氣也好;家中開了個藥鋪,自己行醫號脈,日子也還過得去。加上陳家九弟兄,是個望族,讀書的多,做官的也多,人家都說自己把女兒送進了福窩窩裡。可是天負人願,沒想到陳尚之自己不爭氣,很快就把偌大一份家產敗得精光,不久前連女婿也去世了,留下這個弱女子拖著四個孩子,全靠為人做些針織活兒,日子也實在過得艱難。

  想到這些,老人長歎一聲,吩咐大兒子把家裡的衣服雜物收拾一些,讓女兒帶回去。

  沒想到旁邊突然冒出了一個小姑娘的聲音:「我們不要。」老人有些意外:「為啥不要?」

  那小姑娘抬頭看看母親,朗聲說道:「我媽說的,人窮要窮得硬氣,餓要餓得新鮮,要了人家的東西,就會讓人家看不起。」

  老人昏花的眼睛猛地一亮,一拍床沿,連聲說:「好、好、好!人窮志不窮,將來一定有出息,把她送進城來,讓她讀書!」

  這個小姑娘,就是我。我是一九〇〇年出生的,那時候只有七八歲。

  外祖父去世之後,母親死死記住了他的話,把兩個姐姐送人做了童養媳,家中拖著得了癆病的大哥,還是千方百計湊了些錢,把我送到外婆家,在大舅的照拂下上了學。大舅是個厚道人,他和二舅有大大小小的四個女兒,年歲都和我差不多。我體諒母親的苦心,學習很是努力,成績好,可是一想到自己家裡窮,總有一種寄人籬下的感覺。好在外婆心疼我媽媽,對我格外寵愛,常對人說別看我這外孫女兒命不好,可是自小聰明,常言道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要是又興個什麼新科,我家玉屏,說不定就會中了個女狀元呢。

  可是外婆寵壞了我,以至我一到外婆家,就「聚眾造反」,把這個從來都規矩森嚴的大家庭攪得一切都亂了套。

  此時,雖然張瀾先生已從日本回來,在毗鄰岳池的順慶(今南充)開了「天足會」,力倡掃蕩陋習,但岳池城裡仍然是男女七歲不能同席,女子上十歲出門就得坐有門簾的車轎,纏足之風依然盛行。我進外婆家,都快十歲了,還是一雙天足。老人家一看就說我們這樣的人家,女兒家哪能沒有規矩,將來人家還說是她外公不在了,我沒有教好。說著就讓舅媽用長長的布條子給我纏足,完了還用針線縫上,任我哭也好,鬧也好,就是不理我。我自小任性,在家裡都是不受人管的,哪裡受過這樣的罪,一氣之下,就悄悄找來一把剪刀,白天強行纏上了,晚上我就拆開縫得密密麻麻的針線,把裹腳布剪成碎片。一連這樣幹了兩次,舅媽沒辦法了,和外婆默默相對,在堂屋裡坐了半天,最後外婆長歎一聲,只好作罷。

  這下子我可得意了,在幾個表姐妹中間一鼓動,被纏足害苦了的姐妹們,都鬧著把腳放了。從此之後,幾個表姐妹成天跟著我一起進進出出,儼然把我當成了「首領」。到後來,我們上學連轎子也不坐了,甚至嘻嘻哈哈結伴逛街進館子,還去後山看男中的學生打籃球。

  本來康家的姑娘們,就長得一個賽過一個的,又是書香世家的女子,從前出門都是車子來轎子往的,世人們只有所聞,未見其人。這下子一露面,而且個個都成了不服管教的「野馬」,自然引得輿論大嘩,常常我們一上街,後面就會跟了一大群。大舅是個厚道人,外公不在了,外婆又管不住,他自然也拿我們沒辦法,在外面聽了什麼閒話回來,只有歎氣。我們幾個一合計,覺得這是那些人拿我們沒辦法,就去欺侮大舅這樣的老實人,得收拾收拾他們才行。

  機會終於來了。一次,一個老表看見我們在街上走,引得遺老們指指點點,就跑到家裡來對大舅和二舅說:「大叔二叔,你們還是把幾個女娃子管一下嘛。男女授受不親,七歲不能同席,這些老祖宗立下的規矩當真就不要了麼?你們這樣人家的女兒,滿街抛頭露面的,像什麼話喲!」

  我一聽這話,心想正找不到是哪個在作怪呢,原來是你這個假正經,連忙把幾個表姐妹都喊上,跑到他家大門口指名道姓地把他喊出來,指著他的鼻子大吵大鬧:「我們在街上走,關你什麼事?」

  「你守規矩?你咋不把清朝的袍子穿出來呢?表嫂出門咋不拿塊布把臉遮起來呢?」

  「男女授受不親?你那天咋跟一個女的親親熱熱、又接又送的?」

  「男女授受不親?你屋裡也有女人嘛,你咋就要喊些男的到屋裡來呀?」

  「你和表嫂……」

  表嫂在屋裡聽到了,氣得眼淚花花的,出來委委屈屈地說:「你們說他,莫要牽扯我嘛,我又沒惹你們。」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