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評梅(13)_學達書庫

一三

　　月色朦朧，古廟蒼茫。評梅那張姣美的臉龐，愈發顯得凝重，端莊。那雙深邃黑豔的眼睛愈發寧靜，平和。每當這個時候，小鹿總是不再插言。她知道，梅姐的寧靜，平和，隱藏著哀傷和不平！她的凝重和端莊，掩蓋著淒苦和悲豔。

　　評梅深深地歎了口氣，她自言道：

　　「到頭來，我和君宇，只不過是冰雪友情罷了！

　　也許我正在用生命寫一首悲豔的詩呢！」

　　說完，她自拿起琵琶，輕輕彈唱起來——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

　　轉朱閣，低綺戶，照無眠。不應有恨，何事長向東？人有悲歡離和，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就這樣，評梅的苦悶，柔情，哀怨，淒酸，通過她豐滿白嫩的玉腕，潔白纖細的五指，彈奏出來。

　　在古亭裡，此刻，在八月十五，在月圓明朗的寂夜，在師大附中的古廟裡，只有評梅的琴聲，伴著這月夜，清風，把她的一腔柔情，滿腹哀怨，送上長空，送上虛無縹緲的茫茫宇宙！

　　又是一個晚上，評梅又沉浸在深思中。她先寫了一篇遊記《模糊的餘影》，記的是她們去南方旅遊的情景，寫倦了她就想，想倦了又寫。後來，她想到自己的無憂無慮的童年，她在女高師四年燦爛青春的校園生活，以及她的初戀，初戀之花剛盛開時愛情之花便凋謝、枯萎這些，簡直是一場夢。

　　突然，一陣輕輕的叩門聲，把她從回憶中驚醒。

　　「誰呀？」她問。

　　「是我。石先生，這裡有你一封信。」原來是門房新來的小丫頭來送信。

　　評梅打開門，小丫頭玉玲遞給她一封褐色封皮的信，評梅道了謝，玉玲就走了。

　　她關好門，重新坐到桌旁，拿出小剪刀，剪開信封的封口，裡面是一張白紙。她拆開白紙，裡麵包著一張平展的紅葉。

　　「啊，一片紅葉！」評梅不禁驚喜地自語。

　　她拿起了紅葉，仔細觀賞，只見那片紅葉上用毛筆寫著兩行小字：

　　滿山秋色關不住
　　一片紅葉寄相思

　　君宇10月24日西山碧雲寺

　　透過這片紅葉，評梅能感覺出，這是一顆赤誠的、火熱的紅心，是君宇傳遞給她的信心和情愛，也是對她的思戀和追求！

　　評梅的心被這片紅葉攪亂了。

　　君宇啊！你怎麼這樣糊塗，我是握著獨身的利劍，橫站在一切準備來愛我的人面前的，斬斷所有擲過來的情網。你也許看我有才氣，看我有美麗玉潔的外表，看我有高雅的氣質神韻，然而，你怎麼就沒有看到，我有著一顆破碎的心和你想像不到的傷害，我有著一種屬一切文人的怪念頭。君宇啊，你怎能對我太癡情，太誠懇，你怎麼能相信我呢？評梅陷入了深深的煩悶和憂鬱之中。

　　煩惱和憂鬱使她無法安靜，她讓自己走出房門，來到戶外，深夜的涼風讓她清醒，讓她感慨！不，為了我的獨身素志，我不能承受君宇對我的感情，不能接受這片珍貴的紅葉，如果我承受了，我將給他什麼樣的感情作為回報呢？不，我決不能這樣做，君宇是個好人，我不能欺騙他，我應當明明白白地告訴他。

　　於是，她又回到屋裡，猶豫了一會兒，終於拿起筆來，在那片紅葉的背面寫道：

　　枯萎的花籃不敢承受這片鮮紅的葉兒。

　　評梅即日

　　寫完以後，她卻突然有一種悲哀的感覺，難道真的，自己一輩子將這樣孤苦下去，就這樣獨身下去，我這樣做，又是怎樣傷了君宇的那顆真誠的心呵！但是，既然這樣做了，也只能做到底。

　　「君宇，原諒我吧！我對不起你！」

　　評梅忍不住哭了起來。她太傷心，太悲痛，太覺得一切的無依無靠，她太對不起，她又太自傲了。

　　過了幾天，評梅收到了高君宇的一封回信，信是這樣寫的：

　　評梅：

　　當你正忙的時候，我頻頻以信攪擾，真是應當歉疚。退回的紅葉收到了。

　　不用諱言，我是很瞭解我自己，也自以為相當瞭解你。我對你的關注的開始，是很平常而不惹人注意的，是起自很小的一個關鈕。然而，它像怪魔一般徘徊著已有三年了，這或者是早已離開你記憶領域的一件事，記得那次同鄉會後，你給我寄的一封短信嗎？

　　那封信，雖是尋常的詢問，但我感到的卻是從未有過的安怡。從那以後，我就心不由己地想要瞭解你。然而，我卻常擔懸著心，因為我是系于父親鐵鎖之下的，要瞭解你或許就是一大不忠誠。三年來，我一直壓抑著。但這種感情的壓抑本身就是勉強的、是罪惡的。

　　我覺得，不論你怎樣拒絕我，怎樣看我，我都應該說出來，紅葉題詩，就是我久抑靈魂中孕育的產兒。

　　但是，不論怎樣，請不要為紅葉而存心，我也知道，要瞭解是雙方的，我至今不能使你更深地瞭解我，是我的錯，但也有客觀不允許的理由，這只好請你原諒了。

　　不過請你放心，也請你相信我，我是可移一切心與力專注於我所企望的事業的，假如歷史賦予我的使命是不可改變的話。

　　祝你好！評梅！

　　君宇

　　1923年1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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