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三毛情事 | 上頁 下頁 |
三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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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cho做出一副老學究的樣子,半眯著眼睛,搖頭晃腦地來了句文言,手還撫著下巴,作出捋鬍鬚的動作。兩人便哈哈大笑起來。笑聲中有不必點自然通的默契。 西班牙的朋友很忙,沒留下來吃晚飯便走了。 這一天的陳家的飯桌比前幾日冷清了許多。Echo幾乎沒有說過話,眼睛直直地看著盤裡的菜,眼神卻是渙散的,透過了盤子,透過了飯桌,不知停留在什麼樣的時光裡。 「妹妹,怎麼了?想什麼呢,心不在焉的,夾菜,嗯——」姆媽繆進蘭夾了一塊魚丸放進Echo的碗裡。 Echo的頭稍微抬了一下。魚丸是她從小一直喜愛的姆媽的拿手菜之一,平日裡全家吃得最多的就是她。在她的把自己關在重重深鎖的房門裡,像個鬼似的孤獨地啃著指甲的少女時代,吃飯是一定不願到飯桌上同大家一起就餐的,怕聽姐姐和弟弟們的關於校園生活的眉飛色舞的描述,於是,姆媽只好用大盤子托著把飯菜給她端進去。而常常的,會在白米飯的中間藏著好幾個魚丸,那是姆媽心疼她,希望她能多吃些飯而特意為她做的。 可是今天,Echo卻對魚丸絲毫不感興趣,姆媽夾一個她便吃一個,然後便機械地扒著白米飯,一直扒一直扒,其它的菜也不碰。 爹爹陳嗣慶看了Echo一眼,用手指點了點她眼前的桌面:「好好吃飯。」 Echo有些受驚似的抬起頭來,一臉茫然地看著爹爹。 「哎,你看你這孩子,怎麼……」陳嗣慶把本來要說的「怎麼都快30的人了還跟小孩子一樣」這句話咽回了肚裡。頓了頓,然後又說:「明天和我出去運動運動吧,別老在家裡呆著,我看你快憋出病來了。」 「不想去。懶懶的,乏乏的。」 「懶和乏都是閑出來的。咦,你在國外這幾年表現就很好嘛。 唱歌,跳舞,旅行,聽歌劇,喝紅酒,談戀愛,坐咖啡館,還學會了賺錢哦——做導遊啦,當廣告模特啦,幹圖書管理工作啦。你那時的家信中最愛說的一句話就是:『可惜無論是學習還是玩耍都深感時間不夠用。這說明你是在享受生活。臺北雖然和國外不太一樣,但只要你願意,還是可以生活得很快樂很充實的嘛。明天,我去給你買套球衣,再買副網球拍,還買一輛腳踏車。原來,剛和你姆媽結婚的時候,我就說過希望我們陳家能出個體育冠軍,當時你姆媽還笑我說:『自己還是個文弱書生呢,將門才出虎子,體育冠軍要是能出在你們陳家這種書香門第才怪呢。」明天,我們一起騎車去打網球,說不定我家老二真成了個網壇皇后呢,到時候看你姆媽還笑不笑我。怎麼樣,有沒有信心?」 「嗯。」Echo輕飄飄地哼了一聲,不知是答應還是不答應。 陳嗣慶見女兒根本就沒注意聽自己在講什麼,正濃的談興像燒得正旺的火堆被當頭澆了一盆冷水,火焰只閃動了幾下便「嗤嗤」地冒著白氣,熄滅了,於是也就不再說什麼,歎了口氣,埋下頭悶悶地吃飯。 飯後,Echo沒有幫姆媽洗碗,也沒陪著爹爹看看電視,評評時事,早早地回到屋裡,鎖上了門。 Echo換上睡衣,坐到床上去,背靠著床欄,把枕頭抱在懷裡,睜著眼睛,但什麼也沒看,靜靜地坐著。許多往事從各個角落探出頭來,慢慢地,擠了滿滿一腦袋,亂哄哄的一大堆,有的哭,有的笑,有的唏噓,各有各的表情,各做各的動作,誰也不願主動地跳出來讓Echo看個清楚,好像什麼都在想,又好像什麼都沒有想。 天漸漸晚了,夜,像一張毯子溫柔地向Echo覆蓋下來。壁燈的開關就在腦袋旁邊,Echo沒動。 空氣被層層地染色:淺灰——灰——藍灰——藍黑——黑。 Echo的眼睛也越來越迷蒙起來,四周的物體漸漸地模糊,模糊。 有一段時間縮成了一團黑。然後,眼睛周圍的空氣仿佛慢慢地變得稀薄,視線所及的一切呈現出宛如被紗籠罩般的輪廓來。 「佇立—— 寂寞獨自愁」 寂寞,哎,寂寞呵…… 寂寞,為什麼呢?連今天這個不太熟的西班牙的朋友不是也瞭解自己從沒缺過男朋友嗎?一直有人陪的,為什麼還寂寞呢? 「你是個很怕寂寞的人!」 一個聲音在Echo的腦子裡悠悠回蕩。聲音很清晰,仿佛在耳邊作響,可是回音又那麼悠長,好像是從一條很長很空曠的長廓的那一端傳來。 是誰,到底是誰曾經這樣地告訴過她? 頭腦裡的亂哄哄的一片就在這個聲音裡化解開去,四處散逸,最後都安分地蟄伏在記憶蜂房中的屬自己的小房間裡。 Echo的思緒集中起來,被揉搓成很細很細的一絲,像光一樣從夜幕的纖維的小孔穿出去,穿過時空的隧道……突然,Echo的眼前豁然開朗,已是身處在一所公園裡。冷冷落落的,並沒有幾個遊人,不是星期天也不是什麼節日。Echo的思緒又飛起來,穿過泥土和草地,穿進了密林深處。那兒有大片的平疇綠野,有一個蓮花池,朱自清的荷塘,彎彎曲曲的,滿池的碧綠的荷葉,如亭亭的舞女的裙的荷葉。一棵不知名的大樹新葉橫枝地立在荷花池畔,樹蔭之下,有一條專供遊人休息的長椅。天氣不好,陰沉沉的,天空是一大片一大片的灰濛濛。有風,緩緩的,暖暖的? Echo看見自己坐在長椅上,旁邊,旁邊坐著一個男孩子。 是舒凡!五官很模糊,但那身影的輪廓,是她在千人萬人中也不會認錯的。是舒凡,是他。Echo籲了口氣,原來遺忘並不是連根拔掉了呵,沒有丟失,沒有消亡,不過是暫時沒有想起,不過是不願將它想起,就算經過了漫長的時光,拔開層層的歲月的塵封,它仍在那兒,仍在原處,什麼也抹煞不了,什麼也代替不了。 他和她坐在長椅上,看天,看樹,看草地,看蓮池,看著彼此,說著話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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