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三毛情事 | 上頁 下頁
二九


  「時間真是太快了,我在馬德裡已經生活了三年。都不明白大學是怎樣畢業的,我學習其實是很不用功的,要不是貪玩可能也不會碰見你,對不對?三年都沒回臺北了,也不知爹爹姆媽過得是不是還好,我很想念他們,但就是不想回去,可能是因為他們的愛太溫暖,太讓人難舍反而成了一種羈絆……啊,不說這些,反正我這次在西德一定要下功夫苦讀。這三個月來做導遊的錢足夠我的旅費了,可是生活還是得靠爹爹供給。一想起他夜夜伏案工作的身影,我就……」

  Echo的話一下子打住了,看著對面不遠處的一個西班牙男孩。約根認出來是Echo告訴過他的那個小孩子——荷西。在約根的印象中,好像這已是他和Echo交往以來第四次碰到荷西,而每一次,這男孩都按照西班牙的禮儀,先握住Echo的雙手,然後輕輕將Echo拉近,親吻她的臉。這本是最普通的西班牙人見面時打招呼的方式,可約根怎麼看怎麼覺得這個男孩子另有深意,感覺到在他彬彬有禮的舉止下掩藏著和自己相通的感情:對Echo的愛戀。因而,儘管荷西相對於Echo和約根的年齡來說確實還是個孩子,但看著荷西英俊的臉,約根還是禁不住有點酸溜溜起來。荷西倒是每次都友好地跟他握手。第一次是Echo為他們作的介紹,第二次荷西便主動地先叫出了「約根」這個名字。

  約根卻是等荷西走遠了,又向Echo問了一次荷西的姓名。

  這時Echo已經微笑著迎了上去。

  「嗨,荷西!」Echo的聲音很輕靈,像一隻拍著翅膀的小鳥,直想飛。她沒有理由不快樂:馬德裡大學的學業完滿結束了;到西柏林自由大學哲學系就讀的申請已獲批准,就等著與學校方面的面談;選擇德國主要是為了讀書,但苦累之中有愛自己的人相伴左右,夢裡仍就不乏浪漫。生活是那麼地順利而富有色彩,令她覺得滿足。

  Echo看著荷西,等著荷西來握她的雙手,親吻她的臉頰,對她說:「你好!」然後她會告訴荷西她的快樂,當然絕不會漏掉馬約卡的。

  荷西雙手插在褲兜裡,什麼也沒做,一動不動地凝視著Echo。Echo快樂,他就很開心,只是Echo的快樂並不是他荷西給予的。

  Echo有些不自在起來,為了讓荷西的眼神挪開一些,他說:「荷西,這是約根。」

  認識,荷西當然認識,每一個他碰見的與Echo肩挨著肩的Echo的男友他都清楚地記得對方的名字,不是因為嫉恨,而是由於每次相遇之後,他都會在心裡一遍遍地,像複習臨考的功課那樣,把Echo的每一個動作、每一個神情、每一句話都細細地重溫和咀嚼,Echo的一切深深地在他心裡打上烙櫻每一次他為難自己去和Echo的男友友好地握手,不過是為了向Echo表示他已不是小孩子,他可以堅強地控制住自己的感情,把所有的愛和相思都埋在別人看不見的地方,正如所有的成熟男性都能夠做到的,表現不俗。

  可是今天不行、不行,任Echo去說自己是多麼多麼的小孩子氣吧,他要看著Echo,他要自己的眼中只有Echo。今天,這時,他的眼睛一眨不眨地,只要Echo。

  荷西的眼睛,滿滿地盈著所有的深情和所有的絕望,這令Echo不自禁地悲傷。從雪夜一別到現在,已近兩年,她只是在偶爾的回憶中或在街道上與之相遇時才會記起荷西這個曾經愛過她並向她求過婚的男孩,在她的日常生活中。荷西是軌外的人。可是,今天,在這個告別的黃昏,看著荷西一如往昔的雙眼,她發現,荷西竟是她在離開馬德裡後對這個城市的牽掛之一。

  「荷西,我明天便要飛往西柏林了。」

  Echo的聲音很乾澀,字一個個地從嘴裡艱難地吐出來,語氣帶著些淒迷和傷感。剛才那只快樂的鳥兒受了傷,從空中直墜下來,搖搖晃晃地半天沒能站起來。

  「我知道。」

  荷西的眼睛繞上一圈淡紅。他倉促地作出一個微笑,趕緊把手從褲兜裡抽出來,握住Echo的雙手,將她拉近,匆忙地吻一下她的臉頰,說:「Echo,祝你在那兒也一樣地快樂!再見!」便鬆開她的手,深深地最後看了她一眼,便逃也似地擦過她的肩,走了。走的時候,他很想很想回頭,再看看己心愛的女孩,哪怕是她的背影也是讓他眷念的啊,但他不能回頭,淚已流了滿面。

  Echo呆呆地站在原地。

  約根握住她的手臂說:「走吧!」

  Echo點點頭,回過身看著荷西大步遠去的背影,心裡默默地說:「荷西,再見!」

  這一年是1969年。

  1969年12月3日,西柏林。車站牌下。Echo孤伶伶地等著車。這部車通向歌德學院,是她學習德文的地方。

  從床上跳起來的時候,時鐘已指向10點了,第一堂課肯定趕不上的。

  怎麼就睡過點了呢,太累了,哭累的,昨晚哭了那麼久,那麼多的淚,有多久沒這樣哭過了?

  班車一次又一次地在站牌前停下來,開門,關門,開走。乘客上上下下地經過了好幾批,全都縮著脖子,埋著頭,神色匆匆地趕自己的路,偶有幾個有些奇怪地用眼角的餘光瞟一眼Echo,並不停留。

  Echo呆呆地站著,既不上車也不離開,一動不動。

  昨天,哎,昨天,12月2日,這到底是一個怎樣不祥的日子啊!最教人受不了的便是那場中級德語班的聽寫試卷,一共一千多字就拼錯了44個字。也不知道收到家信後的爹爹姆媽會怎麼想,大概是很傷心的吧,子女不爭氣,誰家父母會開心呢?

  你們從來都是寵著我的,當我還是個小孩子時,問題非常多,你們沒有責備過我一句。爹爹,你只是蹙著眉頭歎息;姆媽,你只是在廚房裡用圍裙抹淚。你們是愛我的,而且你們是有知識有仁心的父母。可是你們知不知道?其實我是情願讓你們狠狠地咒駡的,甚至像那些粗暴的父母那樣對我拳打腳踢,這會使我的心裡好受一些,也不用因為對你們負疚太深而如此地自苦了。

  壞就壞在我不是那種能夠只報喜不報憂的,我憋不住地要把我生活中發生的、我睡覺時夢見的、我思想裡想像的,所有的一切關於我自己的事情統統向你們坦白,似乎不如此便不足以告慰你們的念兒之心了。說到好的,你們自是歡喜得不必言說,說到不好的,便是會讓你們在遠方心痛,對自己為人父母的無能為力而自責,其實是我跑得太遠,才讓你們鞭長莫及,哪裡有你們的責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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