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三毛情事 | 上頁 下頁 |
三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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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想到父母,Echo便低下頭,裝作是在撫弄前額,飛快地抹去已掛在眼外的淚珠。旁邊有人,淚會招來詫異的、好奇的,可憐的或冷漠的眼光,這都是在孤寂的人的身上雪上加霜的。再說,人在異鄉,鄉愁是每日的必修課,淚,豈是流得完的麼? 低頭的時候,Echo看到了自己的腳,看到了那雙倒黴的鞋。 那就是一雙普通的皮鞋,低低的幫,薄薄的底,新買的時候,裡面有一層細細的絨,時間久了,被磨得平了板了,冷冷的,硬硬的。就在最冷的那幾天,右腳的鞋底整整地幾乎快要脫去半邊,走起路來一張一合的,像一張大嘴慘不忍睹地在不停地叫喊著:「我餓!我餓!」嘴,只一張便足以讓人深感不幸的了,誰知鞋底又赫赫然地顯出個大洞來,什麼時候磨破的只有腳下的土知道。這樣的天氣,零下19度,本應是該穿靴子的,但Echo的尺碼太小,在西柏林根本買不到合適的靴子,而定做的價格是昂貴到問也不想去問的。 哎,這樣的鞋! 還有20天就是聖誕節了。昨天晚上,Echo又看到了米夏埃在門上留的條子,又是催她去東柏林的東德政府外交部拿過境簽證。說「如果再不去辦,就不肯一同開車去了」。其實並不是要同米夏埃到同一個地方過聖誕節,Echo的目的地是西德南部的一個德國家庭,米夏埃只是和她一起由西柏林穿過東德境內,在西德漢諾瓦便分手。這樣,兩人就可以合出汽油錢。飛機票是肯定花不起的,就是開車去,能省的便儘量省吧。也不是窮到了捉襟見肘的地步,但每次想花錢的時候,Echo的腦海裡便會清晰地浮現出爹爹伏案工作的身影,仿佛看到白髮正一根根地不停往外冒出來,於是,摸到錢的手便怎麼也掏不出來了。到了後來,穿衣吃肉成了不敢問津的奢侈,讀初級德文班時,三個月,每天上課加自習的時間約在十六七個小時以上,而一日三餐,不過是餅乾加自來水,或是黑麵包泡湯。 去東柏林,去東柏林,這並不是只有米夏埃在著急的事。可是課業太緊張,就像天天被人用鞭子在背後追著抽打似的,課缺一堂都不成,何況是缺一天?連睡覺的時間都用上了,又哪有時間去東柏林辦簽證? 無論怎麼說,課是一定不能缺的,Echo對自己說:「下班車一定上!」 車來了。Echo抱緊書準備朝車門跑,這才發現腳已經僵硬得無法動彈,該死的鞋!為了在雪地上行走時減輕一點痛苦,Echo為這雙鞋匹備了兩個塑料袋和兩條橡皮筋。穿了兩雙毛襪的腳包上一個塑料袋後才塞進鞋裡,然後用另一個塑料袋把整只鞋包起來,綁上橡皮筋是為了加固和防滑。每次到學校轉彎處快碰上同學的地方,Echo便趕賢把塑料袋解下來,鞋仍用同色的咖啡色橡皮筋紮著,這樣,走路的時候,鞋底便不會一開一合,而且別人也看不出來。這便是Echo每天上學時必做的事。今天由於睡過了點,Echo抓起書本就往外跑,一開一合的鞋底敲得地板「叭噠、叭噠」地響,Echo管不了這許多,仍然朝著車站狂奔。等車的時候,Echo平靜下來,想自己昨晚數橡皮筋時的大哭,想自己這樣苦苦地折磨自己到底是為了什麼。等她終於從癡想中回到現實中來決定乘車去上課的時候,鞋還是折磨著她。 在雪地上站了這麼久,雪水慢慢地從鞋底的那個洞滲了進去,兩雙毛襪子都被浸濕了,Echo深陷於自己的思想之中,沒有覺察到自己的腳正受著煎熬,等到她想要走動的時候,才知道腳已凍得又僵又腫,麻麻地脹著痛,不是鑽心的,是牽心的。 Echo的淚直沖出來,冰涼的臉頰被溫熱的淚水一洗便熱哄哄地發燙:不上了!不上了!就算你用十條鞭子來抽打我,我也不去了!缺一堂課都不行麼?第一堂課己經趕不上了,又怎麼樣呢?要命了嗎?死了倒好了,又哪至於在這兒活受罪?這樣的破鞋還能穿嗎?穿吧,穿到教室裡讓他們用嘲笑的眼光看著你,看得你直想把頭往牆上撞,就像司琪的那種死法,可惜最終你什麼都沒做,不敢!怯懦!人的願望不就是活著?活著就行,還管它怯不怯懦!趁現在還活著,逃課好了,逃課好了!逃課沒什麼大不了的,凍死也沒什麼大不了的,死好了!死好了! Echo終於下定了決心要逃學,摸摸口袋,裡面有護照,還有20塊美金,那是月底的生活費。 去東柏林!聖誕節是不能不過的。 約根的時間只肯付給書本,「中國同學會」一直很少來往,哪有過節的時候巴巴地跟著人家的道理?「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逼人的是沒有親人、沒有戀人、沒有友人的淒苦孤單。 那種侵入肌血的冷清,在聖誕節絕對不可以。不要,不要一個人留在宿舍裡。 Echo走到樹叢邊,把書埋在雪堆裡,向地下火車站走去。火車通向東柏林圍牆邊,從那兒的關卡可以申請進去。 關卡原來實際是個車站,二戰後,英美法蘇瓜分了柏林,修起一道圍牆來便成兩個國家了。 申請的人很多,Echo排了很久的隊才得到一個位置坐,腰直得很累,膝蓋也僵得好像彎曲起來都很困難似的,Echo慢慢地坐下來,全身的重量都賴在椅子上,頭也使勁後仰著,搭在並不太高的椅背上。每一塊肌肉都在這突然的放鬆中酸脹起來,很舒服,讓人想睡。Echo閉上了眼睛。 護照和表格都遞了進去,就等著被叫進去問話,這一等又不知等了多長時間。Echo實在無法小寐,腳底不停地把濕漉漉的感覺向上傳送,儘管屋裡有暖氣,Echo也禁不住地打冷戰。坐下來,腰是得到休息了,可是坐久了,坐骨又痛得無法忍受,Echo只好又站起來,在周圍繞圈子,不敢走遠,怕喊名字時聽不見。右腳的鞋一開一合的,幸虧人多嘈雜,鞋底敲打在地板上的聲音只有Echo自己看得見,旁人聽不見。這時,坐骨的痛壓倒了神經,為了減輕疼痛,左腿便一拐一拐的,真是禍不單行,Echo的眉頭蹙得很緊,表情愁苦得不行。 長椅的對面,是一間間的辦公室,其中有一間是大玻璃窗朝著走廊這一邊的。Echo感覺到有人在專注地盯著她,就從這面大玻璃窗裡穿出來,直直地射在她的臉上,火辣辣地,如針芒在刺一般。Echo的臉控制不住地泛起了紅暈,身上也像被火烘烤著一樣,癢癢地發著熱,似要流下狼狽的汗來。那人一直看著她,眼神盯在了她的身上,不管她怎麼樣地繞著身子,始終擺脫不掉。 Echo不敢向對方回望過去,心中不停地想著自己右腳的鞋和一拐一拐的左腿。 播音機終於叫出了Echo的名字,但她那本中國臺灣的護照卻不被通過。 Echo悵然地走出密封的小房間,不知道不能去東柏林又還能去哪裡,因為哪裡也不想去,於是便在車站裡一拐一拐地晃來晃去,漠然地看那些進進出出的人。她看著別人,別人也看著她,仍是那雙大玻璃窗裡的眼睛。 你站在橋上看風景 看風景的人在樓上看你 明月裝飾了你的窗子 你裝飾了別人的夢 Echo想起了卞之琳的這首《斷章》,歎道,如果真能裝飾了別人的夢,也算是有那麼一點意義了吧?為著別人的意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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