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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


  荷西的頭像平常那樣抬著,腰挺得很直,人在極大的傷害面前,往往會顯得更堅強。

  「Echo,和你在一起,我覺得非常快樂,惟有一點,那就是在我們的交往中,你一直以來都把我當小孩子對待。你不要把我當作不懂事的小孩。」

  「荷西,你走吧,快走。你也不要來纏我,那樣我會生氣的。

  從現在開始,我要跟我班上的男同學出去,不能再跟你出去,你來找我我也不會見你。」

  荷西的心本已是淹在冰涼的河水中了,如今又拼命地直向河底沉去,受著被河床沙石磨礪的痛苦,Echo的話說得再小心翼翼,也無法給他這顆已慢慢裂開傷口的心以慰籍。

  痛極反笑,而那笑是比哭還要悲傷萬分、淒涼萬分的。

  荷西笑著對Echo說:「好吧,我走了。你說『你不要再來纏我了』,我心裡也想過,我不會再來纏你,除非你自己願意,我永遠不會來纏你。」

  荷西說完便慢慢地跑起來。馬德裡皇宮的公園裡有一片大草坡,本來在黑茫茫的夜色中是不易看清晰的,但鋪上薄薄的一層雪後,輪廓便白白地明朗起來。黑和白都是一片蒼茫,在這樣的背景下,荷西跑動的身影看上去異常孤單。所有的靈動和靈氣不是在空寂的天地中升起來,而是被一張無情恐怖的大嘴吞噬著而一點點地消融。

  就是這樣的荷西仍頻頻回頭,轉過身來面對著Echo倒退,頭上的法國帽不知何時被摘下來捏在手裡揮動著,那個笑容仍掛在臉上,像釘在牆上的一張色澤豔麗的畫。

  Echo癡人似的看著邊跑邊揮手的荷西,邊微笑著邊時她喊:「Echo再見!Echo再見!」

  恍惚中,她覺得荷西是迎著她跑過來,而不是慢慢地離去。一時間,對荷西的依賴、不舍,確實對他存在著的一點點動心,所有的離愁別緒全湧上心頭來。這個人是深深愛著她的呵,這個人是真心誠意地陪伴著她的呵,這個人是為她驅走了寂寞帶來了歡樂的阿,這個人是正好補償了她在舒凡那兒所付出的一切的阿。他是那麼的好,可她卻正是因為他大好而離開他。「既然他認真了,就不要傷害他。」好沒道理的理由啊!難道她所做的一切還沒有傷害到他嗎?

  人是自私的,面對愛情也不例外,哪兒會真正為別人想過什麼呢?兩人在一起的原因很簡單:我愛你;兩人不在一起的原因也很簡單:我不愛你。只有這一點是最根本的,其它全是表面上的虛福其實對於被拒絕的人來說,無須善良,他的心早就是冰的、寒的。本是給予出去的善良到最後只是變成了讓拒絕別人的人用來構造一個溫情脈脈的世界的材料。善良就像雪,心寒的人從它身上看到冰冷,腸熱的人從它身上看到純潔。

  荷西已經跑到了坡頂,他停下腳步,站定,轉過身來,對Echo最後一次揮動他的法國帽,和他第一次站在大樹下向從宿舍樓裡跑出來的Echo打招呼的姿勢一模一樣。

  Echo的心裡喊叫起來:「荷西,你回來吧!」她幾乎忍不住地想要飛快地沖上去,撲進荷西的懷裡,告訴他她不想讓他走,她要他留下來,但她什麼也沒做。她沒做是因為她不愛,荷西是她的需要,但他不是她無法捨棄的需要。

  荷西跑下了坡頂,消失了,雪鋪天蓋地地灑下來,埋葬。

  是寂寞教人憔悴,是寂寞令人心碎。

  只有寂寞的寂寞並不是最痛苦的折磨。

  §6.柏林之戀

  兩年以後,馬德裡街道。夏將盡秋未濃的季節。這種氣候最宜人:有夏的繁華而沒有夏的鼓噪,有秋的涼爽而沒有秋的蕭條。

  夕陽,把天邊燒成一片火海,給大地薄薄地遍渡金黃。黃昏的風是最可人的,不夾帶熱浪也不雜揉水分,幹幹的,輕輕的,很純粹,在不動聲色之間便拂面而來,輕手輕腳地掠起鬢角處的兩縷髮絲,等你察覺時它已走了好遠,在遠處捂著嘴暗笑。

  Echo在樹蔭遮蔽的街道上一跳三蹦地走著,白襯衫和洗得發白的舊牛仔褲的搭配簡潔而清爽,兩條麻花辮子非常活潑地在胸前一上一下地跳躍。和她一起的是一個德國男士,除了是個外國人外沒有什麼獨特之處,長相很普通,一看便是一個忠直正派的人,是那種很樂意用社會的價值標準來努力要求自己,使自己獲得一定的社會成就,成為出人頭地的正規、正派的人。他叫約根,是Echo在西班牙所交的最後一個男朋友,明天,他們將一起飛往約根的故鄉——西德。

  「我跟你說,馬約卡島簡直太美了,真是一座風景如畫的海島。

  在那兒當導遊根本就是美差,不僅免費旅遊,而且還有錢可賺,那樣的地方,就是多花點錢也是很值得的。剛見到她的那一刻,如同見著了一個傾國傾城的美人,我被驚得喘不過氣來,嘴巴張得大大的,呆呆地,竟忘了笑,解說詞也半天才想起來。那篇又長又臭的解說詞裡惟有一句能表現馬約卡的動人:『法國女作家喬治·桑和波蘭鋼琴詩人肖邦,曾在這裡度過一段浪漫的生活。』妙就妙在『浪漫』上,馬約卡把這個詞詮釋得相當豐富。西班牙真不愧是一個靠旅遊事業發財致富的國家!哎,明天就要離去了……不知在西德能不能找到有著旖旎風光的好去處?我看多半很難,你不是說你們德國人是律己很嚴、刻苦認真的嗎?好在我去那兒是為了求學而不是遊山玩水……這樣想一下,我離開西班牙的心理就會平衡一些了……嘔,你說,最起碼在德國學哲學是再適宜不過了,對不對?諾,有黑格爾、康德、尼采……哇,全是哲學大師哦,在他們的故鄉學哲學,我覺得離他們很近,好興奮哦……」

  Echo快活地說著、笑著、比劃著。約根拉不到她的手,只好用眼睛來追隨她,視線也因而上下飛舞跳躍起來。他並不發言,只在他認為必要的時候才點一下頭或「嗯」一聲表示他的存在。他始終微笑著聽Echo講述,笑容是很電腦化的那一種,熱情和禮貌都掌握得很適度,標準的紳士型,不過看久了,會教人產生程序化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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