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三毛情事 | 上頁 下頁


  天地間最辛酸的淚和最燦爛的笑都是三毛!精美絕倫、豔麗異常和蒼白暗淡、沒有彩色的面具都適合三毛去戴。

  兩個三毛又融為一體。火車慢慢開動了。

  一個紅衣女子出現了,她追著三毛的火車跑著,邊跑邊揮著手,是送別的嗎?但她不像那群影子似的親人,她有五官,化過妝,很明朗;她還有表情,臉上笑吟吟的。

  看著紅衣女子跑近了,三毛大聲地喊叫起來:「救我!救我啊!」

  叫聲裡淒厲的劇痛一如20年前那個颱風的夜晚,那個在學校裡被羞辱得找不回自己尊嚴的少女對著那條接不上的生命線的呼喊:「救我,救我,救我啊!」

  那條接不上源頭的生命線啊,力量太軟弱,面對這顆被濃濃的墨汁重重地塗抹過的心靈,它無法將微弱的陽光投射進那黑暗悶熱的深淵。她太幼嫩了。她敏感,細膩,多情,她比別人更渴求愛,渴求更多的愛,她求愛的心是坦露的,不堪一擊。那場羞辱足以將她摔進永遠也爬不出來的黑洞似的心囚。

  20年後,在三毛的夢中,她又喊出了相同的聲音。她喊得如此的焦急與迫切,聲音大得幾乎快將她自己的耳膜震破了。

  可是紅衣女子卻停住了追趕的腳步,對三毛的呼救聲全然不覺,臉上仍然笑吟吟的,任憑載著三毛的火車越開越快,越走越遠。她不停地揮手又揮手,突然朝著三毛喊了一句:「再見了!要乖乖的呀!」

  她是愛三毛的。看著掛在火車踏板的把手上的三毛隨風飄飛的身影,她是贊許的。和許多愛三毛的人一樣,她也認為,只要三毛肯踏上旅途,肯四處流浪,三毛便仍是那個奔放開朗的三毛,便是已經把自己的往事像整理她的「小豬」那樣整理好了,把自己的未來像展開旅途那樣計劃好了。

  那些愛著三毛的人,他們看到的只是三毛甩開兩腿邁大步的豪爽,背上行囊不回頭的灑脫,踏上車板任風吹的飄逸,卻從沒有聽到過三毛的永不停止的呼救和永不停止的哭泣。

  三毛走的時候,他們總不忘最真誠的祝福她旅途平安,生活愉快;他們誰也不會想到三毛是被一種無形的力量迫著走的,他們忘了問三毛,她走得是不是情願,她走的時候,背負著怎樣的哀愁,怎樣的驚悸,怎樣的憂傷,怎樣的苦痛。

  好簡單的一句話!

  「再見了!要乖乖的呀!」

  這是三毛的夢中惟一的聲音;清脆,卻仿佛響在世紀相隔的時空裡,刺破了夢的濕濕膩膩的空氣。

  亙古的死寂,一聲清亮亮、脆生生的喊。

  像白色的閃電劃破漆黑的天際,閃亮不過一瞬。

  三毛癡了,三毛傻了。

  三毛轉過頭,看看車窗內,曾在站台上用專注的眼光與她默默對峙過的三個士兵此時正在縱情地大笑著,笑的是她。笑得好厲害呀,嘴後在無限地分家,露出白森森的牙齒和紅腥腥的牙床,三毛卻聽不到笑聲。

  是三毛的耳朵對那個世界關閉,還是那個世界對三毛的耳朵關閉?

  火車飛快地移動著,車輪和鐵軌沉默地死勁互相碰撞。

  三毛在火車踏板上,這是載著三毛的火車,它的方向,三毛不知道。

  前方是一個隧道,像張開來吞食海水的鯨的嘴巴,火車被它吸著疾速地向裡滑去。

  那是看不見的黑呀,那是挪不動的黑呀。

  不要,不要。進去了就萬劫不復了!三毛拼命地向火車尾部的方向望去,在極目所及的地方,那個三毛求救的紅農女子,像胸口上的一顆朱砂痣,不,更像手臂上的一抹蚊子血,在三毛灰灰的,濛濛的夢中凝固,定格,清清楚楚地在那兒?

  三毛怕極了,大駭之下,密碼似的思想也消失了,只剩下一副軀殼在不知名的火車踏板上。

  黑洞近了,近了。三毛在被吞食的邊緣。風無聲地大了起來,一下子把三毛掀得老高,整個身子平直著,頭髮烏啦啦地亂飛。手還牢牢地掛住火車踏板上的把手,顫著,顫著,卻不脫落,像殘冬裡,梧桐樹上的最後一片葉子,很頑固,也很脆弱。

  像一隻莫名其妙地墜落在火車上的紙風箏,斷掉的殘線纏繞在火車踏板的把手,三毛平平直直地飄在風裡。眼睛裡沒有驚恐的光,沒有淚水,乾枯的。身後,火車前進的方向,黑乎乎的大嘴饑渴地吸著……這是三毛的夢中的最後一幕,無聲電影的最末一塊膠片。

  三毛醒了,累累地醒來,粗重的呼吸迴響在月影遊移的小屋裡。

  這是大西洋中的拉芭瑪島,島上只有兩萬居民的小城裡有一所公高旅館,一室一廳,還有一個小廚房,小屋是臥室。

  屋外是靜謐的夜。夜空的黑是疏疏的,朗朗的,月光是清談的,優雅的,斜斜地照進窗戶,像躲在閨房裡輕輕掀開簾子來偷覷情郎的少女,俏皮嬌羞的神態。

  拉芭瑪島的夜色是自然的,純粹的,不像大都市的夜,混進了大半霓虹燈的喧囂躁動的色彩。

  三毛醒了,醒在這樣一個夜裡,她所喜歡的夜。窗外有隱隱約約的遠山的輪廓,海水拍打海岸的聲音細細地傳到耳朵裡。

  三毛輕輕挪動一下身體,汗涔涔地,被睡衣粘扯扯的裹著,和夢同一種格調。

  哎,那夢!那不聽自己使喚的腿,那自作主張的腿……三毛一下子不由自主地緊張起來,眼睛使勁地盯著被子覆蓋著腿的那一部分,一秒,兩秒……一滴冷汗從鬢角沿著臉龐邊緣滑落進脖子的皺褶裡,滑過夢裡的冷汗留下來的鹹鹹的痕跡……被子沒有抖動,一點也沒有。腿不走了!還好,腿是自己的。

  三毛輕輕地噓出一口氣。

  那紅衣女子,不認識呀,沒見過呀,是個陌生人呢。她怎麼來給自己送別呢?她給自己揮手,情深款款的,揮了又揮呢,她還笑著,笑著說了一句話給自己……中文!用的是中文!夢裡惟一的聲音是一個陌生人發出的,夢裡惟一的一句送別的祝福說的是中文,可是,自己的日常生活中是不用中文的呀……到底是要去哪兒呢?

  大廈,火車站,六號月臺,隧道的黑洞,第幾次了?相同的夢,這是第幾次了?

  有爹爹、姆媽、大弟……雖然沒有臉,沒有一句話,可是知道有他們在,有他們在的感覺……沒有荷西,竟沒有荷西,連影子似的荷西也沒有……怎麼會沒有呢?

  怎麼能沒有呢?

  第一滴淚畫出冷汗滑落的軌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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