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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為了愛
  夢一生
  悠悠蕩蕩
  幾番浮沉
  夢裡的余溫
  夠我抵擋那世間寒冷

  ※上編 夜深忽夢少年事

  人生至樂,無非情天孽海
  人生至苦,亦無非情天孽海
  ——陳嗣慶

  §引子

  那個世界沒有光,不是彩色的。

  不是夜幕的黑色,是白,沒有透明感的白,卻不是霧,因為沒有霧的濕漉漉和輕靈。它是白得厚重的那一種,仿佛是瓷,卻遠不如瓷的潔白,更沒有硬硬的真實。它粘粘的,綿綿的,濛濛的,分明是虛虛地懸空著的,又悶悶地覆在人的胸口。

  它像用1/250的快門拍出來的一張照片,凝固的物象在靜中是富有動感的,動感以昆蟲的觸角似的形態細細地、緩緩地向靜的邊緣延伸。

  那個世界沒有聲音。

  有的是密碼似的思想,電波。而電波只負責人和那個世界的聯繫,人和人之間,彼此緊靠著,沒有語言,無法交流。

  沉默加重了牛奶狀的凝煉,加重了哀傷和暗淡的綿延,如薩特眼中的「地獄」。

  那個世界是一座大廈。

  一座空曠的大廈,無邊無際的。大廈其實是概念中的,無邊無際也是概念中的。

  大廈以同樣概念中的姿勢已經好幾次出現在三毛的夢中。

  三毛在夢中。(或許是Echo?)

  夢中的三毛和她的夢同一種顏色:白,沒有別的色彩。她那斑駁陸離的長裙呢?她那烏黑披肩的長髮呢?她不知道,意識裡充盈的是和大廈那樣的無邊無際的恐慌,潮水一樣地湧上來,浸潤她,淹沒她,牽扯她,捲動她。她想喊叫,可是夢中的世界是沒有聲音的;她想掙扎,可是夢中的世界,再劇烈的動感也是像水紋蕩漾一般緩慢延伸的。

  三毛惶惶地、怔怔地站著,站在恐慌的漩渦的中央。

  三毛並不是一個人,四周圍著她的有姆媽、爹爹、大弟、姐姐,……有一大堆的親人緊靠著她。三毛卻仍是說不出的不安,說不出的驚惶,說不出的無助,只因沒有荷西存在的感覺。有一大堆的親人,卻惟獨不見愛人荷西。

  在夢中,只有三毛一個人。

  三毛的夢中竟沒有荷西!

  沒有荷西,三毛憑什麼成其為三毛!

  沒有荷西的夢是死寂的,死人臉一樣的慘白。

  密碼似的思想傳遞進三毛的意識裡,像苦寒的夜晚,風攜著鋼針竄入了人的衣領裡,痛楚中喚醒一絲麻木的清醒。

  他們是來送你走的,你們是在別離,你要上路了。

  像電腦顯示出的數據。「END」出現,三毛便向前走了。不是她自己要走的,可是,是她自己的腳在移動。

  步子停不下來,步子很大。不穿高跟鞋的三毛,步子一向很豪邁。儘管她在少女時代曾經強烈地嚮往著女教師的高跟鞋,可是到了能穿高跟鞋的時候,她卻意外他說:「我不穿高跟鞋,這使我的步子更加悠閒。」也許是因為她是三毛,開朗豪爽的三毛,而不是憂鬱自閉的灰姑娘陳平。

  三毛的身子向後仰著,極不情願地被兩條腿拖著向前移動。她驚恐地看著自己完整的兩條大腿在自己的身子前面擺動,自顧自地擺動,卻仍是一慣的有力、平穩、悠閒。

  前方是無限的空,不是漆黑一片,不是看不見物體,而是根本就空無一物。

  三毛走著,每一步踩在腳下的都是虛空,不像是在地面上走著,而像是在雲端。卻沒有飄飄欲仙的感覺,沒有蔚藍的天空,沒有亮白的雲朵,沒有荷西攜手相伴,三毛怎麼浪漫漫起來?

  三毛大腦裡的電波振動起來:我不要走,不要啊!是誰在迫著我走,到底是誰?誰?……救我,救我啊!

  咦,那些親人呢?那些送別的親人呢?

  三毛拼命扭回頭去,張望著。親人在後退,在遠離,像紙片那般沒有立體感,臉是平平的,沒有五官,影子似的陰暗模糊,沒有聲音,沒有色彩,離別的時候,不露微笑,不做揮手,不說再見,不囑珍重,像一群冥界的鬼魅。

  死人臉一樣的慘白,霧似的濃起來,沒有太陽光在那個世界裡閃耀,怎麼也化不開。

  大廈莫名其妙地消失了,出現的是一個小小的火車站,歐洲式的,很老舊的那種。

  火車站有月臺,有鐵軌,有時鐘,有擴音器。有離別的情侶在擁抱、親吻、哭泣;有旅遊的觀光客在拍照留念;有母親焦慮的目光在搜尋著遠方歸來的兒子……好一個熱鬧喧囂的車站,陳舊得像老式的無聲電影,只有圖像,沒有聲音。

  三毛站在六號月臺上,等著連自己也不知道車次是多少的列車。

  夢裡開始有了色彩。

  三個士兵看見了三毛後,停止了交談而專注地望著她,他們是否震懾於這神秘的女郎所散發出的獨特的魅力?三毛默默地,漠漠地與他們對峙看,眼神輕飄飄地拂過那草綠色的制服和鮮紅的肩章。

  三毛又分裂成了兩個自己(或者,是否可以說三毛又還原成了兩個自己:一個叫「三毛」,一個叫「Echo」?)。一個踏上了停在面前的火車,穿的是白襯衣和藍長褲;另一個卻懸浮在高處,沒有表情,沒有顏色,像神觀望人類那樣,無動於衷地俯視著那雙用力拴住火車的清瘦、細長的手,那被風拉扯得直飛起來撲了一臉的亂髮,漠然的眼神投射進了低處三毛的眼中。那本是一雙驚鹿的眼睛、驚恐惶惑地看著火車踏板的把手,看著車上車下的人群,看著身前身後的鐵軌。如今,兩種截然不同的眼神在同一個眼眶中纏扭著,衝撞著,凸現著,黑黝黝的眸子愈發顯得深邃,變幻莫測起來。這種濃烈的極致的矛盾組合所創造出的不可捉摸便是三毛的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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