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三毛情事 | 上頁 下頁


  佛說:「修百世才能同舟,修千世才能共枕。」第二滴淚畫出另一邊的軌跡。

  三毛側過頭去,荷西睡得很熟,胸脯平靜、均勻地起伏著,大鬍子蓬蓬的,密雲似的波動和纏綿。眼合著,唇抿得緊緊的,隱沒在鬍鬚的捲曲中。鼻子,酷似古希臘神話中海神波塞冬的鼻子,伴著呼吸,不易察覺地微微自動。

  三毛的目光溫柔地撫過荷西,深情地,愛惜地,癡癡地……(三毛的夢中沒有荷西,荷西在Echo的夢裡,和三毛一起。)荷西,你是否也在夢中?夢中有我麼?……荷西,那個夢又來了,我不知道自己要到哪裡去,火車瘋狂地要把我載走,那個陌生的紅衣女子也不救我,荷西,我好怕,沒有你在的感覺。我還要走到哪裡去?我不要走,不要呵,我要呆在有你的地方。荷西,他們迫著我,我真的不要走的呵……荷西……夜中,三毛的眼睜得大大的,一眨也不眨,淚,無遮無擋地自然流泄。一邊的,滾出眼角便直接滴落在枕邊,滲進去,滲進去……另一邊的,溢出眼眶,越過鼻樑,和著月光,亮晶晶地流個滿頰。

  胃裡滿滿的酸,在身體裡翻江倒海地攪動著,在臉頰上汩汩地流淌著,一切卻靜靜的,像拉芭瑪島今夜的大西洋,細聲細氣的嗚咽聲,和著夜的呼吸的拍子,很安詳。

  三毛也靜靜的。靜靜地用眼光撫過荷西,靜靜地大雨滂沱,靜靜地呼喚和傾訴。荷西熟睡著。三毛比荷西更像一尊雕像。

  月光悄悄地移動著夜的腳步,朦朦朧朧地投到荷西的臉上。三毛驚覺了:同樣的月光,同樣的荷西的在月光中的臉,同樣的深夜夢回,那是今夜的這個夢第一次來的時候,那是在丹娜麗芙島上。

  同樣的被迫著前行,同樣的不知所往,同樣的沒有荷西。三毛在徹骨的空虛和恐懼中醒來,汗如雨,淚也如雨。醒來後,被淚水迷蒙的眼睛看不清楚,一刹那間,三毛以為自己又跌回了夢境,失聲喊了出來:「荷西,荷西,你在哪裡?救我,救我呀!荷西——」

  「三毛,三毛,你怎麼了?」

  被驚醒的荷西撐起了半截身子喚著三毛。手,一隻緊緊地握著三毛的手,這是睡覺時永不改變的習慣;另一隻扶著三毛的肩膀,輕輕地晃。他不拭三毛的淚,他瞭解三毛的淚是不可拭的,只要三毛不自己止住哭泣,眼淚就會像不乾涸的泉,一個勁地向上冒。他只用了全世界最火熱的目光,辣辣地灼著三毛的臉,灼著三毛的淚,他要它幹,要它幹,焦灼、固執、又無可奈何。

  荷西知道,三毛是一個笑神經很發達的女人,最開心的時候,笑聲透了她自己的身體,成了一種合音。可是,有多愛笑的人就有多愛哭,有多容易感染快樂的人就有多容易萌生悲傷,荷西更知道,三毛是個愛哭的女人。

  結婚以後,面對著他,她深情地哭過,她任性地哭過,她傷感地哭過,她不舍地哭過,但從沒有像這一次這樣,仿佛失去了整個世界那樣絕望地哭。

  荷西在!三毛聽到了,嗅到了,從淚珠與淚珠的夾縫中看到了,所有的感覺都是荷西。

  「荷西——」

  三毛慘慘地喚了一聲,哭腔拖得老長,悠悠的,然後,整個人滾進了荷西的懷中。

  他問她,怎麼了?她不說。他再問她,她搖搖頭,仍不說。他於是不問了,只是用手臂輕輕地框住她,任她的淚滴落進自己的頸窩,塗抹在自己的胸膛上。那平滑結實的胸膛,寬廣得像大海,盛得下她所有的情緒。他沉默了,在無聲中傳遞給她安詳。

  他認為她不想說,不願說。其實她很想說,她很想告訴他,恐怖著她的是無他的世界。但她不願說,不敢!夢是如此的不祥,她不能把這種感覺傳染給他,就算是魔鬼的詛咒,也讓她來承擔吧。

  欲說還休的感覺折磨著三毛,夢中已被嚇夠了,醒來後也無法逃離。夢中,紅衣女子在三毛的面前停住了;夢外,三毛在荷西的面前卻步了,三毛終不得救。

  荷西把三毛漸漸摟得緊了起來,希望能用這種方法減緩三毛的傷心的抽動,這樣的溫暖卻使三毛的哭聲有些悽愴起來。

  荷西把三毛放平,然後側過身,雙手捧起三毛的臉,像掬二捧水中的月亮,那般的小心翼翼。

  「三毛,三毛……」

  荷西夢囈似的喚著,含著熱辣的痛楚。穿過三毛眼前的那層雨霧,荷西將自己的眼光向三毛的眼中伸去,深深的,深深的……那種入定的癡,把三毛整個化成一個入定的癡人。

  這樣,仿佛過了若干個世紀,荷西看進三毛的眼睛,溫柔地一遍遍低吟:「不要哭,我的,我的——撤哈拉之心。」

  聲音,歎息似的,旋蕩在遙遠的、無窮的時光河流。

  世界上,惟有一個荷西這樣的低喚三毛,「撤哈拉之心」——三毛在世上惟一的名字。

  荷西闔上眼簾,深深地埋下頭去……

  三毛化了,化在荷西的吻裡,像人魚公主化成的泡沫,輕飄飄地,隨著大海的波浪蕩漾,眼光透進她的身體,折射出五彩的光芒……那個人們熟知的,在沙漠中色彩絢爛、透著火一樣強烈的生命力的三毛,令她光芒萬丈的,不是蠻荒的沙漠,是荷西,用至情愛著三毛的荷西。

  今夜,在拉芭瑪島上,從同樣的惡夢中醒來的三毛沒有呼喚著尋找荷西,她知道荷西就躺在自己的旁邊,在一天的工作之後,睡得很香甜。不管那個來了一次又一次的夢昭示著怎樣的惡運,也許明天就會發生誰也料不到的兇險,至少今天,現在,眼前,荷西仍好好地睡在三毛的身邊。

  這樣就好了,就滿足了,是不是?可是,在心中,三毛依然在不停地掙扎著苦喊:不要!不要!

  「相看猶不足,何況是長捐!」

  又過了好久,浸在淚中的半邊臉隱隱作痛起來,三毛卻仍然一動不動地凝視著荷西,生怕一閉眼就失掉了荷西,就跌入失掉了荷西的世界裡。

  三毛看著,看著……恍惚中,又回到了初見荷西的12年前,又聽到了自己那句震盪了五臟六腑的暗地裡的讚歎:這麼英俊的男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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