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孫犁傳 | 上頁 下頁
一一〇


  稼穡艱難,積累以致之。然積累甚不易……然商業興,得利者眾,則土地日見分散,乃自然之趨勢。

  凡農書,大都貶低貨殖、貿易……歷代牧民之官,皆傳刻農書,無見傳刻商賈之書者,而其稅征所得,從商賈來者,隨社會發展,逐日增多。重農之說,遂成一句空話……農業搞不好,常常造成社會的動盪。他引《農政全書》(明徐光啟著)中張國維作的序說:「今為末作奇巧者,一日作而五日食。農夫終歲之作,不足以自食也。然則民舍本事而事末作,則田荒國貧之患,誰實受之?……」孫犁以為,這都是替農民說話,也是替明王朝著想的,可惜所談往往是「官話」(張國維本人就是「欽差總理糧儲」),實際做的背道而馳,明王朝還是很快完了。不過,他對於徐光啟的這部《農政全書》,還是給予了很高的評價:「徐光啟的農書,除去輯錄古代典籍之切實可行者,著重輸入新的農業觀點,新的種植方法,新的糧食品種,以及與農業有關的水利知識,手工業技術。他出身農家,知識豐富,又得西洋技巧之傳受,眼界寬,思想開放。因此,他的農學著述,與李時珍的醫學著述,同為我國珍貴的文化遺產。」

  他讀的是古書,講的是古人,而歸納出來的經驗和思想,卻是既合乎歷史的實際,又適應現實的需要的。所以,常常能令人振聾發聵,耳目一新。

  其二是講意識形態,同時進一步強調重商輕農將會帶來嚴重的社會問題:

  中國儒家重農思想,乃封建帝王長期重農政治之反映,從而形成以農業為基礎的文化意識。然政治重實際效益,儒家又不得不通變,重視貿易。過去的商業,實際是從農業基礎上,生出的一個派枝,並未形成自己的文化意識,仍以農業文化意識為指針,並受其制約,不斷發生矛盾。

  中國士大夫,向以農村為根據地,得意時則心在廟堂之上,仕宦所得,購置土地,兼開店鋪。失意時則有田園之想,退居林下,以伺再起。習以為常,不以為非。但在言論上,則是重農輕商的。陳子龍在《農政全書》的凡例中說:「方今之患,在於日求金錢而不勤五穀。」……另有人歎息,商賈之興,將形成「野與市爭民,金與粟爭貴」的局面。

  這樣看來,他從這些「農桑畜牧花卉書」裡,讀出了關於中國歷史、中國文化和中國國情的重要信息。這些信息是如此重要,在今天也有很大的參考價值。所以,他並非泥古的書生或學究,而是把古書讀活了,翻出新意來了。當筆者有一次把這個意見告訴他的時候,他開心地笑了起來。

  他選好一本書,就要把它讀完,極少半途而廢。讀到精彩處,就實行他的辦法:摘錄在本子上。但決不忍在書上塗寫、作記號,免得把書弄「髒」。他知道這是因小失大,也沒在辦法。他講過清代藏書家黃丕烈的故事,黃對書有一種特殊的感情:好像所觸非書,是紅顏少女。他自己呢,在讀書之前,是要洗手的,這裡有他作的一則「書箴」,也抄在這裡:淡泊晚年,無競無爭。抱殘守闕,以安以寧。惟對於書,不能忘情。我之於書,愛護備至:汙者淨之,折者平之,閱前沐手,閱後安置。溫公惜書,不過如斯。

  勿作書蠹,勿為書癡。勿拘泥之,勿盡信之。天道多變,有陰有晴。登山涉水,遇雨遇風。物有聚散,時損時增。不以為累,是高水平。這則「書箴」,不只回答了他如何愛書的問題,連他如何讀書的問題也回答了。

  他愛書,實在也到了有「癖」的程度。以前,凡從市場或書攤買回之古舊書籍,他必定「曝之日中,刷之擦之,粘之連之」,必使潔整、放心而後稍歇。殊不知如此動作,汙手染肺,反易直接受害。一日,整理舊書,有細物吸入氣管,不舒服了好幾天,雖說當引以為戒,而事後仍樂此不疲。

  至於他為書包上書皮,並在上面作些題識、雜錄、隨感等等,這更為遠近讀者贊為一絕。香港有位讀者寫道:去年去北京旅行,一位朋友似乎說起作家孫犁喜歡包書,我聽了半信半疑,也許有些書比較珍貴,藏者怕弄汙,利用廢紙將其包著封面,也決不是奇怪的事,所以也沒有詳細追問起孫犁如何包書法。最近買到他的新著《耕堂雜錄》,其中有一輯《書衣文錄》,晚上在燈下披讀之後,不忍釋手,才知道孫犁果然喜歡包書,並且到了包書成癖的地步。他不但喜包書,更喜歡在書衣上題記,所以有《書衣文錄》的輯存實在是很有趣的作家軼事。

  接著,這位讀者敘述了他讀「書衣文錄」的感受:「一個愛書人,飽經憂患,從失而復得的書中,固然看到不少世事的變幻,而能夠寧靜地把舊書一一包裝修補,在上面寫下他對書本、人生、生活、友情等等的感觸,殊為可貴,雖三言兩語,也覺真情流露,我仔細讀之,掩卷沉思,深愛此老人之所作所為。」這位讀者最後發問道:「世上還有這樣愛書的老人嗎?我忽然覺得這位古道熱腸的老人又在燈下包書寫題記了……」

  「世上還有這樣愛書的老人嗎?」不知道。我們知道他屢次提起的藏書家黃丕烈,曾搜購宋版書百余種,藏於一室,名「百宋一廛」,意思是百部宋書存放處。黃丕烈精於校勘,他為自己的藏書作注,說明版本源流、收藏傳授。他每得珍本,必作題跋,後人輯成《士禮居藏書題跋》一書傳世。孫犁的做法,或與這位乾隆時代的舉人有某些相似之處,但是沒有聽說後者有包書之舉,論起愛書,他要輸孫犁一籌了。有的客人發生疑問了,問孫犁:「讀書首先要知道愛書。不過,請原諒,像你這樣愛書,體貼入微,一塵不染,是否也有些過火,別人不好做到呢?」孫犁回答:

  「是這樣,不能強求於人,我也覺得有些好笑(他向客人談起年輕時妻子嘲笑他的話:「輕拿輕放,拿拿放放。」)書籍是求知的工具,而且只是求知的手段之一,主在利用。清朝一部筆記裡說:到有藏書的人家去,看到誰家的書嶄新,插架整齊,他家的子弟,一定是不讀書,沒有學問的。看到誰家的書零亂破敗,散放各處,這家的子弟,才是真正讀書的人。這恐怕也是經驗之談。我的書,我喜愛的書,我的孩子們是不能亂動的。我有時看到別人家,床上、地下、窗臺、廁所,到處堆放著書,好像主人走到哪裡,坐在何處,隨時隨地,都可以拿起來閱讀,也確實感到方便,認為是讀書的一種好方法。但就是改不了自己的老習慣。我的書,看過以後,總是要歸還原處,放進書櫃的。中國舊醫書上說有一種疾病,叫做『書癡』,我的行為,庶幾近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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