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孫犁傳 | 上頁 下頁
一〇八


  他本來已變得不大願意讀自己發表過的東西,這次卻找出原稿,讀了幾遍。還好,沒有發現有可能開罪對方之處,他放心了。

  但他發現這信是在激動狀態下寫的,有些借題發揮。對李的小說,某些地方也難免說得偏激了些。青年人讀到這些地方,會是不愉快的。

  李來了信,沒有這樣看,他倒是表示要把小說改寫一次。孫犁勸他不要這樣做,以為這樣不合藝術規律,建議他在出書時,原封不動收進去,把精力放在寫新的作品上。

  沒有私心,不存成見,放筆直言,坐而論道。孫犁一向提倡的文字之交,他的誘掖後學的激情,在這次通信裡,表現得是十分突出的。

  這當然不是唯一的一次。由於他讀書認真、仔細,他提的意見也往往是非常具體的。有一位作者寄來了他的散文《母親瑣記》。孫犁一直認為散文以紀實為本,可以剪裁、組織,但不能虛構。讀了這篇散文,他回信說:「你這篇散文,有個別處,使我感到不太真實。如『第三個對象』,有黑麻子,那是誰都可以一目了然的,為什麼你看不出來,還要母親去『暗地察訪』?這種寫法,即使在小說裡也是漏洞,就不用說散文了。」從維熙的中篇小說《大牆下的紅玉蘭》,在《收穫》上發表後,作者特地掛號寄來該期刊物。孫犁知道這是無聲的督促,便從當天下午開始閱讀,讀到晚上11點鐘,仍剩下兩節,次日早上讀完。因為他讀得很慢,是逐字逐句地讀,所以連文字排印上的一些技術問題也看出來了。這些問題,如非編校人員,本來是不易發現的。其中,第二十頁:「看透這層窗戶紙,葛翎血如潮湧……」他指出葛翎二字應是路威之誤。可見,他平常閱讀作品的情景,是如何全神貫注、念茲在茲了。

  他還不止一次地告訴青年作者:要勤寫。生活準備尚不充分時,多寫些散文;當真有體會、見聞,適於作小說時,寫些短篇也很好。總之,手不能閑著,每個月要寫一兩篇才好。他這個方法,特別對初登文壇的青年作者說來,可能是個極其簡便、有效的提高方法。

  他充分估計到,寫作是有干擾的,特別是某些不恰當的批評,干擾更大。他幽默地採用了契訶夫的一個比喻:有些批評家對作家的工作來說,就像正在耕作的馬的肚皮上飛攏的虻蠅。有一次,他也告訴賈平凹:「從事創作,有人批評,這是正常的事。應該視若平常,不要有所負擔,有所苦惱。應該冷靜地聽,正確地吸取,不合實際的,放過去就是。不要耽誤自己寫作,尤其不可影響家人……」北京有位作家到天津來,和他談起賈平凹。他說,青年人一時喜歡研究點什麼,或有點什麼思想,不要大驚小怪。過一段時間,他會有所領悟,有所改變的。那位作家也這麼看。這裡指的是,傳說賈平凹對佛學感到興趣。

  作家受社會風氣、時代思想的影響很大,這一點他看得很清楚。因此,他對於作家個人,尤其是青年作家,常常給予體諒:「一些人對藝術的要求,既是那麼低,一些評論家又在那裡胡言亂語,作家的頭腦,應該冷靜下來。抵制住侵蝕誘惑,並不是那麼容易的事,尤其是青年人。有那麼多的人,給那麼低級庸俗的作品鼓掌,隨之而來的是名利兼收,你能無動於衷?說句良心話,如果我正處青春年少,說不定也會來兩部言情或傳奇小說,以廣招徠,把自己的居室陳設現代化一番。」這話說得很近人情,但不是姑息原諒,因為當被原諒者看到他這樣說,一定是更加警覺地審視周圍,省察自己了。所以,歸根結蒂,還是他心地誠懇,誘導有方。

  下面是又一個諄諄善誘的例子,也是我們在本書中最後一次引述他的「芸齋小說」了。

  這篇小說的題目是《春天的風》:那是1984年3月,春打「六九」頭,而當時已經進入「九九」了。這天刮著大風,雖然攪得滿院子塵土,但空氣裡已經帶著暖意了。

  孫犁正伏案寫作,而且確是文思泉湧,好句子搶著跳出來,心情也很愉快——他寫順了的時候,情形正是這樣。忽然有人敲門。他最怕寫作時來客,沉重的敲門聲,常常引起他的反感,不得不強自克制,以免得罪客人。這次敲門聲卻很輕微。

  進來的是一位長身玉立的女孩子。從面容和眼神上,孫犁看出她神經方面不很健康。這些年來,常有這樣的青年來訪。孫犁讓給她一把籐椅,她說:「你老年紀大了,理應坐椅子,我坐凳子。」說著自己拉過一隻小凳,坐下了。

  孫犁對她發生了好感,心裡安定下來。只聽女孩子說:「我想拜訪一位作家,我就想到了你老。」

  「你找我談些什麼呀?」他和氣地把眼睛眯了起來。這樣可以使對方暢所欲言。

  女孩子的聲音變得低沉了:「我想問問你,我還需要不需要寫作?」

  「你帶了稿子來嗎?」

  「沒有。我不想寫東西了。因為我看到周圍的人,他們的生活、思想、感情,都不是那麼高尚,他們都很自私。我想,不值得我去寫。」

  孫犁開導她:這可能是因為身體不好,精神不好,可以先休息休息。等精神好的時候,就會覺得有些人還是很好的,很可愛的,那時再寫,情形就會不同。

  女孩子說她九歲患病,很固執,想不通。今天來,口袋裡還裝著很多藥。

  「是中藥還是西藥?」孫犁顯然想使談話更隨便、空氣更輕鬆些。

  「什麼藥也有。」她掏出一包藥叫他看。

  「九歲……」孫犁在心裡計算著一個數字。

  「你今年多大了?父母做什麼工作?」他問。

  她說二十七歲,父母都在保定某大學教書。

  「你應該到保定去,那裡空氣好一些,對你的身體有利。」他說著,那個數字也算出來了:她是一九六六年得的病。

  她承認保定空氣好。她拉著自己搭在淺花棉襖上的駝色長圍巾說,在那裡,這圍巾一個月還很乾淨,在天津幾天就黑了。但她對生活沒信心,每天應付許多生活瑣事,她受不了。「生活,並不像文學作品描寫得那樣可愛。」她說。「那還是因為你有病。」孫犁深表同情,女孩子感到了這一點。孫犁繼續說下去,「生活就是生活,它不像你想的那樣好,可是也不像你想的那樣不好。你記著我說的這句話。這不是我的創造,這是我十四歲時,剛上初中,從一本書上,得到的啟示。我一生信奉它,對我有很大好處,我現在把它奉送給你。你現在,要離開這個城市,這裡對你的病很不利,這裡的空氣污染,噪音刺激,都很嚴重。你應該到農村去,呼吸新鮮空氣,吹新鮮的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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