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孫犁傳 | 上頁 下頁
一〇七


  他還告訴投稿者:在學校作文,可以模仿他人,也可以抄錄一些平日喜愛的語句。但從事創作,千萬不能犯抄襲毛病,否則,一經敗露,就會一蹶不振。他舉出30年代的穆時英,最初模仿日本的新流派,馬上走紅,拉稿者紛紛登門,他供不應求,從模仿淪為抄襲,經人在《現代》雜誌上揭出(他的一篇小說抄了日本某作家的《街景》),這顆「明星」再也放不出光來了。

  總之,他對青年寫作者言傳身教,是很花了心思的。他這樣做,目的全在「培植一代正氣之花、磊落之樹的新苗」,他說:「文壇正如舞臺,老一輩到時必然要退下去,新的一代要及時上演,要各扮角色,載歌載舞。」他雖然在青年作者身上花了許多心血,傾注了深厚的感情,但他編刊物的時候,從不喜歡把作者叫到自己家裡來,以為幹這一行,只應有文字之交。例如和劉紹棠、從維熙等,雖然文壇盛傳他們是孫犁的「大弟子」(孫犁本人一直反對這樣稱呼),但至今見面為數寥寥。從維熙最初給《天津日報》文藝週刊投稿,有一次到報社來,孫犁只和他(還有幾個別的人)在會議室裡見了一面。1957年初春,孫犁在北京住院,從維熙和劉紹棠、房樹民買了一束鮮花去看他,結果沒能進去。80年代,孫犁重提此事,還眷念不已:……1957年春天,他們幾位,怎麼沒有能進到我的病房呢?如果我能見到他們那一束花,我不是會很高興嗎?一生寂寞,我從來也沒有得到過別人送給我的一束花。

  現在可以得到了。這就是經過他們的努力,不斷出現在我面前的,視野廣闊,富有活力,獨具風格,如花似錦的作品。即使在這些他親自指點、培養過的後輩作家面前,他也總是那麼平易親切,謙虛謹慎。有一次,他給從維熙寫信說:「我成就很小,悔之不及。我是低欄,我高興地告訴你:我清楚地看到,你從我這裡跳過去了。」現在,他以同樣的熱情,繼續不斷地注視著新的作者和新的文學幼芽。其中,最小的一位是寒青,是個名不見經傳的十五歲的小姑娘,孫犁和她說話,就像和大人說話一樣,但諄諄之意,又是十分地感人。他給她寫了這樣一封信:寒青同學:

  收到你2月14日來信,我非常高興。這並不是因為你在信中讚揚了我,是因為我看到了你對生活,你對父母,你對文學寫作的一片赤誠,和你對我的一片天真之心。你的文字,也使我高興。你才十五歲,有這樣通順,鮮明,能很好的表達情意的文字,證明你是很用功,很懂事的一位小姑娘。

  只有嚴肅純樸地對待生活,才能嚴肅純樸地對待文學藝術。那些把文學藝術看作是荒誕玩鬧的化身的人,最終必然導致荒誕玩鬧地對待生活。每年都可以看到,不久以前還在玩弄魔術、嘩眾取寵的人,在文藝舞臺上消聲斂跡了。

  我生活得很好,春節過得也很愉快,請你不要掛念我,好好學習,繼續努力。問你父親好!

  孫犁

  2月22日

  他已經七十多歲了。在他幾十年的編輯生涯中,貫串著一個顯著的特色,那就是持久不懈的熱情。前些年,他已從具體的編輯崗位上退了下來,但是,許多人都能感到,在他和青年作者的接觸中,仍然葆有他當編輯時的那種一貫特色。1983年前後,山東省魚台縣一位青年作家李貫通,常常寄信寄作品給他,向他請教。孫犁的覆信,直率而具體,但又充滿激情。例如,有他的信裡,我們能夠讀到這樣的話:「寄來信及刊物收到。當即讀過你的小說。小說寫得很好,很吸引人,我吃過晚飯,一口氣就讀完了,忘記了抽煙。可見是有它的特點了。」「小說主要是寫出人物來,就是寫出『人情』來。故事情節都要服從這一點,不能倒置。你的小說,情節故事還可以單純一些,例如『文化大革命』及遇到管文物的老人,均可從簡。寫這些東西,主要是為了『道理』,而道理本應從人情中生出,不應從編故事中生出。」1984年11月14日,李貫通再次致信孫犁,說自己一篇小說發表後,收到不少讚譽的信,但終沒有引起什麼重視,有些朋友說他缺少「詩外功夫」。並隨信寄來一期《萌芽》,上面載有他的新作《第二十一個深夜》,懇請指正。

  李信約三四百字。距李寫信不足一周,即同年11月20日,孫犁寫了一封長達三千多字的回信,告訴這位作者:「看到刊物上有你的新作,我都是感到高興。看到你的作品被重視,發在顯著地位,我尤其從心裡喜歡。」「說來說去,創作一途,生活積累總是根本,其次是讀書。」「從事創作,只能問耕耘,不能預計收穫。皇天總不會負有心人就是了。也不必去做『詩外功夫』。我青年時從事此業,雖談不上成績,也談不上經驗,但我記得很清楚,從來也沒有想過,給權威人物寫信求助。因為權威人物是不肯輕易發言的,只待有利時機,方啟金口。有時說上一句兩句,鈍根者也不易領會其要領。即使各種條件成熟,你的姓名,被列入洋洋數萬言的工作報告之中,並因此一捧,使你的作品得獎,生活待遇提高,得到一連串的好處,對你的前途,也不見得就是定論。歷史曾經屢次證明這一點。」「給我寫信,是另一回事,與上述無干。因為我說你寫得好或是不好,都是秀才人情,無關實利。我們是以文會友,不是以文會權,或以文會利。」……信寫得如此誠摯懇切,熱情洋溢,沒有對年輕作者的由衷愛護,是做不來的。但是,作者的信,正如次開了的堤防,一時還收它不住:

  前兩天,天津下了一場大雪,這是一場很好的雪。我從小就喜歡下雪,雪,不只使環境潔淨,也能使人的心靈潔淨。昨天晚上,我守著火爐,站在燈下,讀完了你發表在《萌芽》上的小說《第二十一個深夜》。在我讀小說的前半部分時,我非常喜歡,對你的藝術表現的欣賞,幾乎達到了擊節讚歎的程度。但自從甜妮母親突然死亡的情節出現以後,我的情緒起了變化……

  直率地說,他不喜歡這篇小說的下半部分,他認為甜妮母親的自盡非常不自然,是作者有意製造的「懸念」。由於這一關鍵性的情節失當,使後面的故事亂了套。他也想到,這可能是作者追求的一種現代手法;但他明白表示,他不欣賞這種手法。小說的後半部,奶奶和甜妮性格變得「複雜化」了,但和她們前面的形象發生了矛盾和破裂。至於甜妮擦澡和嘲笑詩人的情節,那簡直是敗筆,「是當前流行的庸俗趣味,在你筆下的流露。」最後,他向作者表示:他可能說得太多了,也可能說得過火了,希望得到原諒。

  該信稍後發表,沒有等到作者表示原諒,他自己先惴惴不安起來。一位評論工作者看過他的信和李的小說後,委婉地告訴他:「當前的青年作家,都喜歡捧……」他想:他和這位青年作家只見過一面,而且只有幾分鐘的時間,還說不上什麼瞭解,結果會是怎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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