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孫犁傳 | 上頁 下頁 |
一〇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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據這位來訪者介紹說:有一次,某女作家到孫犁家裡做客,討論到當前創作問題,孫犁說自己寫文章往往左顧右盼,謹小慎微。女作家脫口說道:「你老說自己膽小,寫起來比誰都膽大。「孫犁聽後大笑起來。 應該說,他謹慎還是謹慎的。1983年秋,有一天出版社的編輯來他家拿《遠道集》的書稿,對他說:「今年這一本,比去年那一本(按:指《尺澤集》)還要厚一些。又沒有附錄舊作,證明精力是不衰的。」 他慨歎地說: 「不然哪,不然。我確實有一些不大好的感覺了。寫作起來,提筆忘字,總是守著一本小字典。寫到疲倦時,則兩眼昏花,激動時則手搖心顫。今年的文字,過錯也多。有的是因為感情用事,有的是因為考慮不周,得罪了不少人。還有,過去文章,都是看兩遍,現在則必須看三遍,還是出現差錯……」 他向來的習慣是,一篇文章寫出後,總是左看右看,不止一遍地進行修改。這是基於他的這一認識:「文藝雖是小道,一旦出版發行,就也是接受天視、民視,天聽民聽的對象,應該嚴肅地從事這一工作,絕不能掉以輕心,或取快一時,以遊戲的態度出之。」可是,文壇上的事情是這件難以預測,就是這樣小心,有時還是鬧出笑話。 一家出版社要印他的小說選集,他讓編輯代選。選好後,編輯讓他寫序,他請對方摘用他和吳泰昌的一次談話,做為代序。清樣寄來了,值他身體不好,事情又多,以為摘錄舊作,問題不大,就請別人代看了一下。書印出後,才發現出了毛病:原文是他和吳泰昌的談話,編輯摘錄時,為了形成一篇文章,把吳泰昌說的話,都變成了他的話,而且進行了某種潤色和加工,「什麼在我的創作道路上,一開始就燃燒著人道主義的火炬呀。什麼形成了一個大家公認的有影響的流派呀。什麼中長篇小說,普遍受到好評呀。別人的客氣話,一變而成了自我吹噓。這不能怪編輯,如果我自己能把清樣仔細看一遍,這種錯誤本來是可以避免的。」 〖嚴肅與荒誕——修改文章的事情〗 對於自己的作品,孫犁是很愛惜的。1946年7月4日,他給康濯的信裡說:「說實在的,溺愛自己的文章,是我的癖性,最近我在這邊發表了幾個雜感,因為他們胡亂給我動了幾個字,非常不舒服……」 這樣的不舒服,建國後他遇到的更多了。 1980年,江蘇省銅山縣一位中學教師發現徐州師院函授室編的《中國現代短篇小說選》裡的《荷花澱》,與高中課本裡的出入甚大,寫信問他:究竟哪個版本可靠?「高中課本上的《荷花澱》,寫得細膩生動,是你本人修改的,還是課本編者修改的?」顯然,這位教師把前者看成了他的原作。 於是,他把前者找來一看,不覺嚇了一跳。選本所載《荷花澱》,第二段全被刪去,這一段是:要問白洋澱有多少葦地?不知道。每年出多少葦子?不知道。只曉得,每年蘆花飄飛葦葉黃的時候,全澱的蘆葦收割,垛起垛來,在白洋澱周圍的廣場上,就成了葦子的長城。女人們,在場裡院裡編著席。編成了多少席?6月裡,澱水漲滿,有無數的船隻,運輸銀白雪亮的席子出口,不久,各地的城市村莊,就全有了花紋又密、又精緻的席子用了。大家爭著買: 「好席子,白洋澱席!」 下面是婦女們在水生家的對話,也全被刪去:「聽說他們還在這裡沒走。我不拖尾巴,可是忘下了一件衣裳。」 「我有句要緊的話得和他說說。」 水生的女人說: 「聽他說鬼子要在同口安據點……」 「哪裡就碰得那麼巧,我們快去快回來。」 「我本來不想去,可是俺婆婆非叫我再去看看他,有什麼看頭啊!」 此外,還有十餘處字、句、段被刪,一共不到五千字的小說,幾乎刪去千字。 對於這種不加任何說明的濫刪,孫犁斥之為「偷偷摸摸的行為」。他簡直琢磨不透這種人的心理:「你說他不喜歡這篇小說吧,他確實也把它選上了。你說他喜歡吧,確實他又覺得有美中不足之感,不甚合他的心意。寫篇批判文章吧,不一定大家都贊成。於是乾脆自己動手,以快一時之意,以展不世之才。」 差不多與此同時,他的《山地回憶》也遭到了類似的命運。一位中學老師將這篇小說選做某部門的業餘教材,還好,他沒有採取那種偷偷摸摸的做法,而是寄來了他的修改清樣。孫犁看到,僅第一段文字,他就用各種符號刪來改去,勾畫得像棋盤上走亂了的棋子。孫犁確實非常不愉快了,他想:「我寫的文章,既然如此不通,那你何必又去選它呢?」他幾乎一生都在做編輯,但從不大砍大削別人的文章。同樣,他也不喜歡別人大砍大削他的文章。不能用,說明理由退給他,他會更高興些。一次,他向北京一家大報的副刊投稿,編輯為了適應版面,削足適履,刪去很多,文義都接不上了。讀者去信質疑,編輯不假思索地把信轉來,請作者答覆。孫犁立即頂了回去,請他們自己答覆。 不知是什麼原因,外界忽然傳言:孫犁的文章,不能改動一個字。 這當然是妄傳。他實在不記得,別人對自己的稿件稍加改動,就盛氣淩人或示以不滿。倒是因為他對自己的作品過度貶抑,曾引起朋友們的不滿。「現在年老力衰,對於文章,更是未敢自信。以為文章一事,不脛而走,印出以後,追悔甚難。自己多加修改,固是防過之一途,編輯把關,也是難得的匡助。文興之來,物我俱忘,信筆抒懷,豈能免過?有時主觀不符實際,有時憤懣限於私情,都會招致失誤,自陷悔尤。有識之編者,與作者能文心相印,揚其長而避其短,出於愛護之誠,加以斧正,這是應該感謝的。」實際情況是,做為投稿者,他是非常善於體察編輯改稿的用意或苦心的,而且也是做到了虛懷若谷,從善如流的。如《孫犁文集》的《自序》,在以《文集自敘》為題向《人民日報》投稿時,有一段文字(大約三百餘字)概述他們那一代作家的生活、學習經歷,並涉及時代和社會。發表時這段文字被刪去了(文末有所注明)。孫犁以為編輯刪得好。「因為,文章既是自敘,當以敘述個人的文學道路、文學見地為主。加一段論述同時代作家的文字,頗有橫枝旁出之感。並且,那篇文章,每節文字都很簡約,獨有這一節文字如此繁衍,也不相稱。這樣一刪,通篇的節奏,就更調和了。」在編入文集時,孫犁採用了編輯的改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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