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孫犁傳 | 上頁 下頁
一〇四


  在文化問題上,孫犁不是一個鎖國論者或保守論者。相反,差不多還在十年以前,他就批判了這種現象:「因為文化長期落後,鎖國政策破滅,一旦接觸外界進步文化,就不能抵禦,就迷信崇拜,不能與之較量、戰鬥。」這雖是就清末講的,也仍然沒有失去現實的戰鬥鋒芒。關於學習外國文化問題,他這些年來講得不算少了,他甚至於在給一個作家的信裡提出:「要寫中國式的散文,要讀國外的名家之作。」顯然,他把這看成了一條經驗。他說,他極喜愛泰戈爾的散文。不過,「淤塞過久,一旦開放,泥沙俱下,百貨雜陳,必然出現蕪雜的局面」,這也是人們想像得到的吧。這是一種新的文化環境,與孫犁過去遇到的完全不同。他注意到了周圍發生的變化,做為一個清醒的、從不盲從的、擁有自己的獨創風格的作家,對周圍的一切,他必然採取分析的態度。

  因此,在這些年來,人們從他那裡常常可以聽到一些不同流俗的、甚至是空谷足音式的議論;同時,也正因此,不免在他身旁卷起一股小風雲——學習外國嗎?這很好,但是,「翻譯文學作品,不能與引進生活資料等量齊觀。文學藝術是精神、道德、美學的成品,不能說外國現在時興什麼,暢銷什麼,我們就介紹什麼。首先要考慮的,是我們民族、社會需要什麼作品,什麼作品對它的健康發展有益。這才是翻譯家的崇高職責。」「假若冒充時代的英雄豪傑,竊取外國人的一鱗半甲,今日裝程朱,明日扮娼盜,以迎合時好,獵取聲名,如此為人,尚且不可,如此創作,就更不可取了。」鼓勵新人新作嗎?這當然應該(孫犁自己就是這麼做的),但是,必須實事求是,不能一味地捧。而「有些文章,吹捧的調子越來越高,今天一個探索,明天一個突破。又是里程碑,又是時代英雄的典型。反復高歌,年復一年,仔細算算,如果每唱屬實,則我們探索到的東西,突破的點,已經不計其數。但細觀成果,好像又不是那麼回事。這些評論家,也許早已忘記自己歌唱的遍數了。因此使我想到:最靠不住的,是有些評論家加給作家的封誥和桂冠,有時近於江湖相面,只能取個臨時吉利。歷史將按照它的規律,取捨作品。」

  當批評者不再提作家的世界觀改造的時候,他把這個問題做為創作的首要問題提了出來:「過去,不管作品裡的雞毛蒜皮,評論家都要聯繫到世界觀。這二年(按:作者此文寫於1980年),世界觀這個詞兒,忽然從評論文章中不見了,不知是怎麼回事。人生觀是作品的靈魂,人生觀的不同,形成了文學作品不同的思想境界。最明顯的如曹雪芹、托爾斯泰。作者對人生的看法,對人生得出的結論,表現在作品之中,這是如何重要的東西,怎麼能避而下談?」當人們否定了高、大、全和假、大、空的「英雄典型」論,一般人對塑造英雄人物諱莫如深的時候,他坦然而理直氣壯地說:「群眾是喜愛英雄的……文學藝術,應該發揚其高級,擯棄其低級,文以載道,給人以高尚的薰陶。創造英雄人物,揚勵高尚情操,是文學藝術的理所當然的職責。」他還看到一些刊物的插圖,男女相依相偎的場面多了,裸露部分多了;有些畫面,「或人頭倒置,或刀劍亂飛,或飛天抱月,或潛海求珠」。這時,他常常慨歎:「時代到底不同了。與『四人幫』時代的假道學相比,形象場面大不一樣了。但要說這都是新的東西,美的追求,心中又並不以為然。仍有不少變形的、狂態的、非現實的東西。」他指出這些標榜新潮或探索的作品,其實是早已有之,是把肉麻當有趣。「類似這些作品,出現在30年代,人皆以為下等,作者亦自知收斂,不敢登大雅之堂,今天卻被認為新的探索,崛起之作,真叫人百思不得其解。」……

  漸漸地,終於招惹出是非來了,他不得不聲明:我寫文章,向來對事不對人,更從來不會有意給人加上什麼政治渲染,這是有言行可查的。但是近來發現,有一種人,有兩大特徵:一是善於忘記他自己的過去,並希望別人也忘記;二是特別注意文章裡的「政治色彩」,一旦影影綽綽地看到別人寫了自己一點什麼,就口口聲聲地喊:「這是政治呀!」這是他們從那邊帶過來的老脾氣、老習慣吧?

  嗚呼!現在人和人的關係,真像《紅樓夢》裡說的:「小心弄著驢皮影兒,千萬別捅破這張紙兒。」

  捅破了一點,就有人警告你要注意生前和身後的事了。老實說,我是九死餘生,對於生前也好,身後也好,很少考慮。考慮也沒用……他所評論的或涉及的當代作家的作品,當然並不限於上面提到的那些名字。這也是一個敏感區域,他自己知道,稍不注意,是很容易得罪人的。但是,這也正像他自己說的,他寫這些文章,乃是出於至誠,發自熱心,而且字斟句酌,反復推敲。他從直接感受出發,談讀書感想,決不參考別的評論家定的調子。這樣,他談的純屬文章之道、個人見解,而決非成見。再則,他在文章裡提到的作家,無論年齒長幼,都是他敬重的,或有好感的;他論及的作品,都是看過以後,感到喜歡的。這樣,他由於心裡高興,也就隨讀隨記,志以紀念。「反之,即使作品如何煊赫,我是不能也不肯贊一辭的。這一點,我談到的那些作家,是會一目了然的。對於他們,我並自以為有些知己之感。」他的誠意和解釋,沒有擋住有些人散佈流言蜚語。這些人說:他寫的一些評論文章,是教訓別人,是要別人按照他的主張去寫作。對此,他置辯說:「這是有意的歪曲和挑撥。無論是青年,老年,誰也沒有權利要人家按照他的主張寫作,我更沒有那種野心。」

  但是,在當今的文壇上,確有那麼一些人,急於求成,匆匆忙忙,想樹立一面旗幟。雖有不少的人為之呐喊,時間也有幾年了,他們那面旗幟,還是沒能樹立起來,這又是什麼道理呢?

  於是,有人又想標立一些新鮮名目。半年以前吧(按:即1982年春夏之際),上海一家刊物,要我參加「問題小說」的討論。我回信說,我不知道什麼叫「問題小說」,平時沒有注意過,更沒有研究過。「問題小說」,難道還有「沒有問題」的小說嗎?文學的旗幟,不是那麼容易就樹得起來的。30年代,有一個楊邨人,他想樹一面「小資產階級革命文學」的旗幟,但費盡心機,無論如何也沒有能把他的旗子,插在中國的地面上。這很簡單,大地不接受他這面旗幟。這些年來,老作家在文壇上比較沉默,孫犁沒有沉默;這些年來,文壇上很難聽到不同的聲音(如果有,那也是很微小的),孫犁常常發出不同的聲音。1986年,他居然開起玩笑,用「薑化」的筆名,在《羊城晚報》發表了幾篇雜文,對風派和全盤西化的觀點,進行了尖銳、潑辣的揭露和抨擊。後來有人去看他,順便問問是誰寫的(其實,這位來訪者從那犀利的筆法上,已有幾分猜到是他寫的),得到的回答,果然是他寫的。問他何以這樣署名,他說:「我一是不想得罪人,二是來點幽默,和他們開個不大不小玩笑:他們思想新,我的思想守舊,薑化者,僵化也……」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