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孫犁傳 | 上頁 下頁 |
一〇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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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忽然明白,這些話說得過於自信,是一廂情願的主觀想法。若說「閛知人」這倒有些像——倒不一定單指這作序而言。他回想,自己過去寫過許多序,別人也可能有意見,只是海涵,隱忍未發而已。 但是,「知人」本來就是一件難事,包括偉大的哲人,也常常有看錯人的時候。孫中山先生說,「行易知難,」大概也包括這項內容。 不過,孫犁的心地裡十分善良的,一切善良的人都容易犯一個錯誤:美化他的對象。在這個意義上,孫犁可能確有「閛知人」的缺點這和作序已經沒有多大關係,我們把話說遠了。現在就拉回原來的題目:從1982年6月16日起,他聲明不再為別人作序。從此,這個文體——專門談論別人著述的文體,就在他的筆下消失了。 還有人來試。那也是一位老朋友、老同事,1946年在河間認識的,當過《天津日報》的總編和市委宣傳部長。他喜歡文學,現在老了,願意留下一本書。一天黃昏,他帶著稿子來到孫犁家裡,從紙袋裡取出一封未寄的信,然後慢慢地、鄭重地說: 「我看,還是親自來一趟。」 他請孫犁作序,孫犁卻拒絕了。這很出他意外,臉沉了下來。 孫犁向他解釋了他不得不這樣做的原因,但是沒有得到理解。老朋友拿起書稿,告辭了,從此沒再來過。不久,便傳出孫犁不近人情的話。孫犁很苦惱:給人寫序,不好;不給人寫序,也不好。中國古話說,將心比心。但是,世間人們的心,是有種種不同的,如果誰來把人們相互之間理解的次數和誤會的次數做個統計,他大概會失望的。 不過,將心比心還是重要的:比得過,那就通了,就是沒有見過面的古人,如柳宗元等等,也可記理解;比不過,都就「堵」了,縱使幾十年的老朋友,也會誤解,乃至產生隔膜。 這位求序不得的老朋友後來死了,而且死在散步的馬路上,有好長時間,都沒有人認出他。等有人認出來,送到醫院搶救,已經晚了。那是一個深秋,那條馬路上樹木很多,有許多黃葉,亂紛紛地飄落在他的身上和臉上。 孫犁得悉他的死訊,惆悵良久。他終歸覺得,對這位老友欠了點什麼,因此,對於他的故去,倍覺難過。他眼前出現了那條馬路,和馬路兩旁的飄落著黃葉的樹木。他突然感到,就連樹上的黃葉,也所剩無幾了,於是,他在桌上鋪平了稿紙,開始寫悼念這位老友的文章。文章寫出來了,題目就叫《黃葉》。也不必過於寂寞,他們又回到了青年時代:他原是一個鄉村教師,愛好文學,在《大公報》文藝版發表過小說。抗戰後,先在冀中七分區辦油印小報,負責通訊工作。敵人五一大「掃蕩」以後,轉入地下。白天鑽進地道裡,點著小油燈,給通訊員寫信,夜晚,背上稿件轉移。 他長得高大、白淨,作風溫文,談吐謹慎。在河間,我們常到野外散步。進城後,在一家報社共事多年。 他喜歡散步。當鄉村教師時,黃昏放學以後,他他到田野裡散步。抗日期間,夜晚行軍,也算是散步吧…… 〖文壇小風雲〗 當孫犁能夠重新拿起筆來寫作的時候,他發現前些年的歲月也並非全是虛度,他顯然更加堅定了某些看法。他說,「這些年來,我積累的生活經驗之一,就是不語怪力亂神。」 他很喜歡五代人作的《敬齋泛說》(清末繆荃蓀輯錄的叢書《藕香零拾》之一種)中的一段話,特請曾秀蒼書為小幅,張之座右: 吾聞文章有不當為者五:苟作一也,循物二也,欺心三也,蠱俗四也,不可以示子孫五也。今之作者,異乎吾所聞矣,不以所不當者為患,惟無是五者之為患。 這都是剛剛粉碎「四人幫」以後的事情。他所說的「不語怪力亂神」,他借古人之筆,所指摘的「苟作」、「循物」、「欺心」、「蠱俗」、「不可以示子孫」這五種不應該有的行為或現象,都在過去的年代裡是非顛倒地,反常態、反理性地發生了。孫犁這樣強調它們,自然是希望以後不要再出現類似事情。 結果如何呢?實事求是地說,並不總是令人滿意的。例如,他讀了一些詩,他也主張「詩貴有我」。他曾說過,李白、杜甫如果沒有自己的東西,就不成其為李白、杜甫了(大意)。但是,他漸漸看出,有些詩是把「我」神化,無限制地擴張「自我意識」,實際是以自我為中心,觀察、判斷一切,並不斷神化自己的天才、靈感、膽量。結果,出現的不是詩,只能說是一種症狀:這種詩,以其短促,繁亂,淒厲的節拍,造成一種于時代、於國家都非常不祥的聲調。讀著這種貌似「革新」的詩,我常常想到:這不是那十年動亂期間一種流行音調的變奏和翻版嗎?從神化他人,轉而為神化自我,看來是一種新的探索,新的追求。 實際上這是一個連貫的,基於自私觀念的,喪失良知的,游離于現實和人民群眾之外的,帶有悲劇性質的幻滅過程。 這些年來,他讀了許多中、青年作家的新作,對於他們作品中的新穎獨到之處,一一給予了熱情的肯定。僅是他發表文章加以評論、介紹的作家,就有十餘位之多,如劉紹棠、從維熙、劉心武、林斤瀾、宗璞、張賢亮、鮑昌、鄧友梅等等。其中,大部分還曾經是他的座上客。 他並不守舊,如對於弗洛伊德的學說,他還是比較早地提醒人們注意肯定其中合理的價值,只是到了後來,他看到許多人以談論弗氏學說為時髦,並形成一股「弗洛伊德熱」的時候,便不再湊這個熱鬧了。 關於這一點,1988年,天津市社會科學院的傅正谷,曾在報上發表文章,題目就叫《孫犁與弗洛伊德》。這位作者說:幾年前他從書店購書後去看望孫犁,孫犁問他買的是什麼書,他說是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引論》,於是,便引出了孫犁的下列議論:「弗洛伊德此書三十年代就曾出過,弗氏理論在西方亦早成舊論,今人不察,以為是什麼新的東西,更下者,只得其皮毛而不深解其意,便大談以充時髦。實在,弗氏理論是兼有其合理成分和謬誤之處的(大意如此)。」下面是這位作者的話:「……1979、1980兩年,他又連續三次論及弗氏。要知道,那時弗氏著作尚未大量翻譯出版,那些認為孫犁保守論者和以新潮人物自居者,面對這一事實又將如何看待、作何感想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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