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孫犁傳 | 上頁 下頁 |
一〇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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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一個非常富於感情的人,青年時代,每讀魯迅先生的《為了忘卻的記念》,他都感動得流下熱淚。到老來仍是如此。他讀安徒生的《醜小鴨》,幾天都不能心情平靜,他給鐵凝寫信說: ……它寫的只是一隻小鴨,但幾乎包括了宇宙間的真理,充滿人生的七情六欲,多弦外之音,能旁敲側擊。盡了藝術家的能事,成為不朽的傑作。何以至此呢?不外真誠善意,明識遠見,良知良能,天籟之音! 這一切都是一個藝術家應該具備的。童話如此,一切藝術無不如此。這是藝術唯一無二的靈魂,也是躋於藝術宮殿的不二法門。 你年紀很小。我每逢想到這些,我的眼睛都要潮濕。我並不願同你們多談此中的甘苦。這個時期,他結識了一批中青年作家,北京來訪的,尤其多。無須諱言,由於年齡、經歷、學養等等的差異,他們的見解並不總是一樣;但一般說來,他們相處得是很不錯的。這從孫犁方面說,用得著今天人們常說的一個字眼,那就是理解。對於這些思想、風格、手法、趣味……連他們自己也往往各自迥異的中青年作家們,他總是設法去理解他們。不是遷就,是有條件的贊同和鼓勵。當然,也不乏會心的擊節讚賞和誠懇的直言讜論。好在他談的是作品,是藝術,而藝術本身的路子是十分寬廣的,要做的題目很多,他不一定去鑽牛角尖或是死胡同。 比起見面,他更習慣於筆談,即名副其實的文字之交。他給賈平凹寫信說:「我很孤獨寂寞,對於朋友,也時常思念,但我們朋友們真的來了,會說我待人冷淡。有些老朋友,他們的印象裡,還是青年時代的我,一旦相見,我怕使他們失望。對於新交,他們是從我過去的作品認識我的,見面以後,我也擔心他們會說是判若兩人。」經驗告訴他,和有些人見面,也確有某些不便之處。舉例來說,他討厭那種標榜自己一貫正確,實際今日宗揚,明日師墨,高興時鸚鵡學舌,不高興時反咬一口的人。他覺得和這種人對坐,最好閉口。 對於領導他的人,他很尊重,但不願多去接近。有的人不一定是領導,文化修養也不見得高,但有些實權,好擺點官架,且能承上啟下、彙報情況。孫犁最不會應付這種人。他寫過一篇《菜花》,滿可以形容他的為人:去年冬季貯存下來的大白菜,都近於乾枯了,做飯時,常常只用上面的一些嫩葉,根部一大塊就放置在那裡。一過清明節,有些菜頭就會鼓脹起來,俗話叫做菜懷胎。慢慢把菜幫剝掉,裡面就露出一株連在菜根上的嫩黃菜花,頂上已經佈滿像一堆小米粒的花蕊。把根部鏟平,放在水盆裡,安置在書案上,是我書房中的一種開春景觀。 菜花,亭亭玉立,明麗自然,淡雅清淨。它沒有香味,因此也就沒有什麼異味。色彩單調,因此也就沒有斑駁。平常得很,就是這種黃色。但普天之下,除去菜花,再也見不到這種黃色了。 沒有香味,也就沒有異味;色彩單調,也就沒有斑駁;是黃色,但,是普天之下獨一無二的這種黃色;而且那樣淡雅清淨,論出身,決不高貴……這一切,不是他是誰? 這種特性本身,就是怕干擾的,所以,它只能擺在書案上。 「文革」後期,有一年春節,在石家莊紗廠工作的大女兒(小蘋)來了。一天中午,兒子(小達)來接大姐到佟樓自己的家裡住兩天。這日正趕上孫犁心裡發煩,就對女兒說:「去吧,讓爹安靜安靜。」女兒三十一歲了,從十六歲進紗廠,很早就幫助父親分挑起生活的重擔,很知道體愛父母。這樣的兒女往往是心重的,聽到父親這樣說,心裡很不高興。孫犁察覺了,愁悶有加,但是沒有再說什麼。 原來,他的好靜,不只對朋友,對家裡人也是這樣。 下面又是一件小事,仍發生在「文革」期間,見於他的《〈書衣文錄〉拾補》。這一次,卻是對朋友:「整日煩躁,晚尤甚,而艾文會來。告以病,不去。伺余用飯畢,此公之故態也。」「文革」後,他發覺不對了,在這條「書衣文錄」下面,補寫了一個「附記」:「此實文會對我之關心。文會已作古。求實心,熱心幫人如彼者,今已難矣。余好煩,得罪好朋友,而文會不以為意,甚可念也。文會晚境寂寞,思之黯然。」 他以為,對於朋友,不能要求太嚴,有時要能諒(他信奉古人的交友之道:友直、友諒、友多聞)。諒是交友的重要一條。上面那件事,也說明了他對朋友的諒——自然,朋友對他也是諒的。 他在育德中學讀書時,有一位非常要好的同班同學。這位同學是蠡縣人,漂亮而溫和,孫犁喜歡和這樣的人交朋友。他叫李之璉,中學畢業後,考入北平大學的政法學院。孫犁家境困難,沒有能夠升學,也沒有很多閒錢買書。他知道孫犁喜歡讀上海神州國光社出版的一種讀書雜誌,其中有三期是關於中國社會史的論戰專號,孫犁尤其愛讀。於是,他就買了兩期送給他,並寫信說:雖然每篇文章都標榜唯物史觀,有些人的論點是錯誤的。又說,劉仁靜的文章比較好。孫犁很佩服這位同學的政治學識。 高中畢業後,孫犁在北平當小職員時,忽然接到李從監獄寄來的信。他當時未涉足政治,膽子小,便約了一個伴兒去看他。在一個小小的窗口,他們交談了幾句,而且幾乎同時落下眼淚。 抗戰爆發後,李一出獄就加入了抗日隊伍。呂正操的人民自衛軍駐安國縣時,他就住在孫犁父親的店鋪裡。因為有他,父親對孫犁出來抗日,才減少了些疑慮。1938年,他去延安。後來孫犁也去延安,他每次去魯藝看孫犁,總要帶上一本粉連紙印的軍政雜誌。他知道孫犁吸煙,當時捲煙紙又很難買;這本雜誌正好在看過之後,再為得主盡一次義務。建國後,李先後擔任中南局幹部處長和中宣部秘書長。在他快要當副部長的時候,因為替某作家說了幾句話,成為右派,最後流放新疆。行前,他到天津一趟,孫犁送了他一些路費和兩本書:《紀氏五種》(內有關於新疆的筆記)和《聊齋志異》。他沒有收《聊齋志異》,讓孫犁自己留著看。「文革」後,李得到平反,當了中紀委的常委。孫犁感到很光榮,對人說:「官兒,之璉做得夠大了,這在過去,就是左都禦史!」 孫犁曾引古人的話說:一生一死,乃見交情。他和李之璉,也是經過了滄桑世變的真知交。 但是,即使對這位從少年時代就建立了感情的同窗好友,孫犁也沒有放棄他的某種「脾氣」。他回憶起一件事:最使我想起來感動,也慚愧的,是他對我的體諒。有一次,他到天津,下了火車就來看我,天已經黑了。他是想住在我這裡的,他知道我孤僻,就試探著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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