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孫犁傳 | 上頁 下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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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余于友朋,情分甚薄。無金蘭之契結,無酒食之征逐,無肝膽之言語,無密昵之過從。因之無深交,多不詳其家世、學歷、年齡。

  他是20年代書生模樣,文質彬彬,風度很好,對我關心。數十年來,相與之間,無言語之齟齬,無道義之遺憾。

  他寫的詩,明白暢曉,我所喜愛。

  人之一生,歡樂痛苦,隨身逝而消息全亡。雖父母妻子,亦只能講述其斷片。此後,或有說者,或無聽者;或念者少而忘者多。或知者不言,或言者不知。其見證較久遠者,其為遺書。能引起我對遠的全部回憶的,就是他這本詩集了。故珍重記述如上,以備身體較好,能有較詳細的關於他的記述。

  他的心願實現了,1976年12月7日夜,即粉碎「四人幫」剛剛兩個月,他就寫了那篇《遠的懷念》。這可以說是他重登文壇之後寫的第一篇作品,雖然發表的時間較晚。遠在1968年被迫害致死,文章寫道:「聽到遠的死耗,我正在幹校的菜窖裡整理白菜。這個消息,在我已經麻木的腦子裡,沉重的轟擊了一聲。夜晚回到住處,不能入睡。」特別是結尾的幾句話,據我們所知,很多喜歡他的散文的讀者,差不多都能背誦了:

  現在,不知他魂飛何處,或在叢莽,或在雲天,或徘徊冥途,或審視諦聽,不會很快就隨風流散,無處招喚吧。歷史和事實都會證明:這是一個美好的,真誠的,善良的靈魂。他無負於國家民族,也無負於人民大眾。

  他說自己于朋友份上,「情分甚薄」,生前無酒肉征逐,無肝膽言語……但在朋友身後,他卻用自己充滿真情和道義力量的文字,在讀者的心裡悄悄築起了一塊碑。在文學史上,遠本無赫赫之名,在讀者的心裡,他至少要生活上一個時期了。孫犁在下面講的一番話,的確也是實情:「我從青年時期,列身戰鬥的行伍,對於舊的朋友之道,是不大講求的。後來因為身體不好,不耐煩囂,平時下好賓客,也很少外出交遊。對於同志、戰友,也不作過嚴的要求,以為自己也不一定做得到的事,就不要責備人家。」這一觀念,一直到今天,也影響著或支配著他的交際方式。

  一般說來,對面相坐,他比較沉默寡言。之所以這樣,據他說,一是因為性格,二是因為疾病,三是因為經驗。性格呢,他說自己從小體弱多病,表現在性格方面,優柔寡斷;加以多年習文,對周圍環境和人事關係,也缺乏知識和應對的能力。疾病就不要說了。至於經驗方面,他得著了許多的教訓,這裡舉一個例子。

  有一位訪問者從他這裡走了以後,發表了一篇訪問記。孫犁看後吃了一驚:那已經不只是報告文學,而是近似小說的東西了。其實,訪問者在他家坐了不過一刻鐘,談了不多幾句話,且有第三者在坐,可以作證。但在訪問記裡,孫犁變成了一個講演家,滔滔不絕地講著大道理,而且還鄭重地打上引號,使孫犁看了,真不禁目瞪口呆了——當然,他並不是惡意,引號裡的那些話,也都是好話,都是非常正確的話,並對當前的形勢,有積極意義。千百年後,也不會有人從中找出毛病來的,可惜我當時並沒有說這種話,是作者為了他的主題,才要說的,是為了他那裡的工作,才要說的。

  往不好處說,這叫「造作語言」,往好處說,這是代我「立言」。什麼是訪問記的寫法,什麼是小說的寫法,可能他分辨不清吧。由於這種種原因,他在客座前面一張桌子上,壓著一張紙條,上面寫著:本人因年老體衰,談話時間不宜過長(大意)。這固然是對自己身體和精力的一項保護性措施,而對於那種喜歡尋章摘句、捕風捉影的人,也不失為一種限制性手段。他是主張「慎言」的,以為寫出的文章,雖經反復推敲、修改,尚且難免出錯,更何況侃侃而談、言多語失呢。即使不失,還會傳錯、領會錯呢,那時再解釋、更正,也未必來得及了。

  有時也會引出小小的插曲。有一次,諶容來了,回去以後,寫來一封短信:

  孫犁同志:

  他們警告我說,您接待客人只限十分鐘。可我不知不覺在您的椅子上坐了一小時,聽你談笑。回來一想,占了你那麼多時間,心裡很過意不去。您那篇稿子寫完了吧?發在什麼地方,我很想看看那被我打擾過的文章。

  寄上我的農村題材小書一本,望你批評指正。

  您一定要多走些路,在院子裡也好。

  祝您

  逍遙自在!

  信就是這麼長。孫犁接到後,寫了一封足有八倍於此(近兩千字)的長信,熱情地和她談道論文,除了對方的作品,還談小說的兩種寫法,談魯迅,談莫泊桑、契訶夫,談《紅樓夢》、茅盾……誇張一點說,真是題開八面,略無拘牽,不像一個拘謹的或衰病的老人。關於那張紙條,信裡說:「有些事,是越傳越邪乎的。這幾年,在我的方桌角上,倒是壓著一張小紙條,不過是說,年老多病,親友體諒,談話時間,不宜過長。後來就傳說,限在十五分鐘,進而又說只限十分鐘,其實不是那麼回事。我不大輕信傳言,即使別人的訪問、回憶等等文字記述,有關我自己的,也常發見驢唇不對馬嘴,有時顛倒事實。我看過常常歎氣,認為載記之難,人言、歷史之不可盡信,是有根據的。」他雖少交際,但在待人方面是非常真誠的。對於朋友,他心裡的熱情,絕對比表現出來的要深厚、強烈得多。特別是在青年時代、艱苦歲月建立的友情,他自己形容說是如同板上釘釘,釘雖拔去,板有裂痕,「每當我想起他們的時候,心裡是充滿無限傷痛的。」正因為這樣,「自從1976年,我開始能表達一點真實的情感的時候,我卻非常懷念這些年死去的夥伴,想寫一點什麼來紀念我們過去那一段難得再有的戰鬥生活。這種感情,強烈而迫切,慨歎而戚愴……」這些文章,除了前面說過的《遠的懷念》,還有《夥伴的回憶》(記侯金鏡、郭小川)、《回憶何其芳同志》、《悼畫家馬達》、《談趙樹理》、《夜思》(記張冠倫)、《悼念李季同志》、《悼念田間》,以及寫於60年代,同樣可以歸於這一類文章的《回憶沙可夫同志》、《清明隨筆》(記邵子南)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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